红色惊悸

第62章


 
  那首歌“老院长”也是熟悉的,便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哼唱。唱着唱着,觉着不大对劲,晃了晃头,暗中拧了自己一下,几乎顺势漂回从前的思维,才又猛跑回2001年的现实中来。 
  肖冬梅唱完,一时沉默,仿佛她是一位古巴少女,哈瓦那是她自己的家乡,而且仍被“美帝国主义”侵略着似的。 
  “老院长”怕惹她思乡,赶紧没话找话地问了一句:“你想知道关于苏联的事儿吗?” 
  肖冬梅眼神儿迷惘地摇摇头。 
  “老院长”一时没其他的话可说,便不管她感兴趣不感兴趣,一味儿地自说自话:“苏联已经是历史了。再谈它得说前苏联了。它解体了!” 
  他想,要是她真思乡起来,哭着闹着立刻要回家,并且使她的三名红卫兵战友也都哭着闹着要回家,刚刚稳定下来的局面,不是就又被破坏了吗? 
  肖冬梅问:“解体怎么回事儿?” 
  纯粹是出于礼貌的一问。 
  “解体就是由一国变成几国了呀。” 
  “那不就是分裂了吗?” 
  “解体和分裂不同。解体是和平方式的。” 
  “好。” 
  “好?” 
  “和平方式的还不好吗?” 
  “它解体后的俄罗斯总统现在是普京……” 
  “……” 
  “普京之前是叶利钦……” 
  “……” 
  “前苏联的最后一届领导人是戈尔巴乔夫。他接的是契尔年科的班。他在他的任期内实行了总统制。其后访问中国,受到了我们中国很热烈的欢迎。回国后不久便被围困在克里姆林宫,是叶利钦率一支军队解救了他。两人亲密拥抱后,叶利钦迫他辞职……” 
  红卫兵肖冬梅一手掩口打了个哈欠。 
  “老院长”就不说下去了。 
  肖冬梅赶紧表白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觉得有失礼貌,很窘的样子。其实她是故意的。起码有那么几分是故意的。当然也不无倦意。刚从九天休克般的状态活转来,身体各方面的系统都未免是娇弱的。但绝不至于倦到在一位可敬长者与自己说话时面对面打哈欠的程度。打哈欠的主要原因,是由于前苏联的一切事引不起她丝毫的兴趣。她希望赶快换一个有意思的话题。何况,枕下还有一本对方不肯借给她看的书呢!她一觉得话题没意思,她的好奇心就转移到那本书上去了。三十几年前,她和姐姐看什么书这种事儿,父母也是要严加管限的。她和姐姐都知道那类书无非是怎样的内容。她们从不偷看,好奇心虽有,却没多大。然而枕下那一本书,可是今天的中国作家写的呀!这使她每想到它一次,好奇心就增长一倍。 
  “老院长”低声说:“没什么。” 
  他说完这句话,竟也有点儿窘起来。仿佛有失礼貌的一方是自己似的。他暗自觉得,“没什么”三个字,恰恰证明了他挺在乎她的哈欠似的。并且,他是那么的奇怪——这三十几年前的小女红卫兵,倘若对“现代修正主义”不复存在了,以及怎样解体了的过程都不追问究竟,不感兴趣到了对面打哈欠的地步,那么她到底对这世界上三十几年中发生了的什么事感兴趣呢? 
  两人相互歉意地笑笑,一时无话。 
  “老院长”交谈的热情降温了。进而索然了。 
  肖冬梅看出了这一点。 
  她说:“再讲讲吧。您刚才讲到那个叶什么解救了那个戈什么……” 
  其实她交谈的热情也降温了。也觉得索然了。所以她说完违心的话后,脸红了。她感到怪对不住眼面前这一位可敬长者的交谈热情的。她暗暗谴责自己——三十几年前,“美帝”和“苏修”,可是中国的两大敌人啊!其中之一如今不复存在了,你怎么都不想听听它是怎么解体的呢?何况,“老院长”他讲得多简明,一点儿都不啰唆!你却被枕头底下那一本自己不该看的书吸去了魂似的,你已变得多么的不可救药了啊! 
  即使她不脸红,“老院长”也看出了她是怎么回事儿。 
  他起身道:“我看你还没睡够。再睡一会儿吧。充足的睡眠,能使你的身体尽快地健康起来。” 
  这话正中肖冬梅下怀,她装出特别乖特别服从的模样点了点头。 
  “老院长”走到门口站住了,转身回望着她说:“我没忘了什么东西吧?” 
  肖冬梅眨眨眼睛,肯定地回答:“没有呀!” 
  他寻思着又说:“我怎么觉着,忘了什么东西呢?” 
  肖冬梅煞有介事地这儿瞧瞧,那儿望望,还掀起被单抖了抖,然后调皮地说:“您就是有什么东西忘在我这儿了,我还能昧下吗?” 
  “老院长”笑了:“我可没那么想。” 
  他刚一出门,肖冬梅就光着脚跳到地上,三步两步跑去将门插上了。她没立刻就回到床上。她站在床边,拿起枕头拍得更松软些,先竖着放了,预备靠着。紧接着改变了主意,认为还是枕着舒服,便又平放了。头一挨枕,一只手就同时伸向枕下,摸出了那一本仿佛偷来的书。那书的封面上,赫然印着两行黑体字是——“连年走红作家;惊世骇俗之著。”“走红”一词,她已经明白是什么意思了。流落于城市的那两天里,她听别人在谈论“大姐”时说过“走红”一词。只不过前边加上一个字是“曾”…… 
  “从星期五的下午,我无时无刻不在想象自己和他疯狂做爱。想象他持久的,强奸我似的蛮干,带给我一次比一次痛快的高潮。我想象着我自己怎样在他之下尖叫,咬他……这一种想象使我沉迷不能自拔……” 
  那小说便是这样开篇的。 
  三十几年前的初一小女红卫兵,顿时看得血脉贲张,全身火热,连呼吸也不由自主地屏住了…… 
  她更加放不下那一本小说了…… 
  整个上午,另外三名红卫兵也没出过各自的房门。 
  他们处于“洗脑”阶段。这是救护他们活下来,并使他们成为新人的一个必不可少的步骤。如果不能使他们成为新人,也就是与2001年的时代主流思想合拍的人;或者反过来说,如果不能从他们的头脑中洗涤掉三十几年前的红卫兵思想,那么“疗养院”里他们以外的每一个人,就都会不同程度地认为,自己的人道主义责任和义务其实只完成了一半。严格地要求,甚至也可以说是失败了。好比虽救活了人的命,被救活的人却成了精神病患者、白痴甚至也许会对社会有危害的人。当然身负责任和义务的人们并不那么的天真,并不认为在短短的九天或再多一些的天数里,自己能通过什么有效的方式,使他们的“中国病人”们的头脑焕然一新,完全没有了三十几年前的红卫兵思想。不,他们并不这么幼稚。所采取的也非是强迫的方式。他们只不过为另外三名红卫兵的房间里重新配备了电视机,影碟录放机,书刊画册,以及全国各地十几种大报小报。还有电脑。 
  开了一次核心成员会议。会上讨论得很热烈。甚至时时发生激烈的争辩。 
  有人说为他们每人的房间里配备一台电视机不算过分,但还要配备影碟录放机的话,则就未免太那个了吧? 
  “老院长”倒显得特别开通。他说录放机那东西不是降价了吗?便宜的不才几百元吗?该花的那就得花。只要我们能做到,就应使他们尽快地熟悉新事物。 
  反对者说,那不是也得替他们收集一批影碟了吗? 
  支持“老院长”的人说影碟更便宜了,盗版的十元钱能买三四盘。 
  反对者又说,盗版影碟里污七八糟的内容太多了,总不能为他们成立一个审查小组吧? 
  “老院长”不爱听了,也不耐烦了。一锤定音地说:“别争了。我亲自审查。” 
  支持他的人不失时机地进言道:“其实,也应该让他们从电视里看到香港台。天线设备好解决,包在我身上了!” 
  “老院长”也不征求别人的看法了,“官僚主义”地批准道:“当然!香港已经回归了嘛!那就由你去解决!” 
  配备电脑的提议尤其遭到反对。 
  有人说他们会操作吗?难道要为他们先开几次电脑操作常识讲座不成? 
  提议者说那有什么呀?操作说明书一份份地给他们了,保证他们半天就能操作,一天就能打字,一天半就能成网民了! 
  反对者连连摇头:网上多少垃圾呀,对现今的中国毫无免疫力的三名三十几年前的青少年,要是一下子从网上学坏了可咋办? 
  提议者就据理力争:要是上网对于他们都成了可怕的事儿,那他们将来怎么办?自杀?还是再由我们来帮他们安乐死?免疫力,免疫力,不接触“疫”,“免疫力”又从何谈起呢? 
  “老院长”又拍板道:“电脑,给!上网的自由,给!五花八门,三教九流,只要不是黄色的,反动的,都让他们见识见识嘛!对于今天的中国,好的方面,我们就坚持说好。不好的方面,也没必要为当局藏着盖着!好或不好,暂由他们自己去感受,去鉴别,去下结论嘛!总之要让他们尽快了解三十几年间中国和世界的巨大变化!” 
  他的话获得了他的支持者们的一阵掌声。而他的支持者们,当然皆是中青年人。散会后,他们一边往外走,一边议论,说他的表现可爱极了。说没想到他的思想竟如此开明。而他的老字辈的同仁们,却都说他的头脑“热发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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