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惊悸

第64章


再说怎么轮也轮不到你!” 
  他一说完,将菜盘往饭碗上一扣,怫然而去…… 
  肖冬云一头雾水。 
  报刊,影碟,电视,电脑,仅仅这些现在时的皮毛事物,便在短短的几天里大大丰富着他们的日常用语了。总之他们在说话方面,都已经开始变得有点儿新人,甚至新新人类的意思了。 
  李建国望着赵卫东的背影,把筷子往桌上一拍,也愤愤然道:“耍的什么大牌呀!谁不清楚谁的历史面貌怎么的呀?要说共同拥有的无形资产,那也有我的原始股份!我炒作我那一股,关他屁事啦?轮不到我?那就只能是他的特权啦?” 
  肖冬云低下头说:“小声点儿行不行?别招得别人都往咱们这边儿看。你俩又因为什么事儿不快乐?” 
  李建国便告诉肖冬云,他只不过将他们四人的奇特经历,以纪实小说的形式,在网上连载。怀着喜悦的心情透露给赵卫东了,赵卫东一听,不但不分享他的喜悦,反而沉着脸指责他沽名钓誉,还指责他暗中抢先的结果,只能是将无与伦比的真实素材彻底糟踏了…… 
  “你?……发表网上小说了?” 
  肖冬云顿时显出了万分惊诧的表情。她极想装出由衷地分享他的喜悦,并且对他刮目相看的样子,然而怎么也装不出来。她觉得内心里失落落的,仿佛同是沦落人,对方却一下手就抓中了彩,并且是大彩。 
  “你怎么也那样的一副表情?” 
  李建国敏感起来,语气中流露出些微的不满。 
  肖冬云掩饰地微笑了一下:“我的表情怎么了?难道不是替你高兴的表情?” 
  李建国嘟哝:“高兴不高兴,你自己心里清楚。” 
  肖冬云以攻为守地说:“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我是你想象的那种人吗?已经发表几篇了?” 
  李建国的脸这才明朗起来,既谦虚又不无得意地说:“才三篇,每篇才两千多字,刚及格的中学生作文水平而已,才写到咱们迈出长征第一步……” 
  “你自己既没主页,又没加入网站,怎么在网上发表的呢?” 
  肖冬云刨根问底。 
  “我在聊天室结识了一位叫‘隐身人’的网客,挺投机的。我把我的念头一向那网客公开,他就热情地向各网站推荐我。最后我就选择了一家印象好的网站与他们开始合作了……” 
  肖冬云心不在焉似的问了并且暗暗记住了那家网站的名称,又陪着李建国吃了几口饭,便找借口端了盘子碗先自匆匆地回到房间去了。她一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身就将门插上了。接着就在电脑前坐下,心情迫切地开了机,以飞快的速度搜索李建国说的那一家网络公司。 
  那是一家网上表现特别活跃的公司。不得了,李建国的纪实小说引起了网上轰动。因为他在“自我介绍”中这么写的:“我——李建国,三十几年前的初三红卫兵。家乡县城焦裕禄式的县长的儿子。我在长征路上被岷山的雪崩掩埋了三十几年。现在我活过来了!喝令二十一世纪鸣锣开道,我来啦!我下面公开的一切经历都是真的。”——他居然还在网上注明了“疗养院”的地址,欢迎对他的“纪实小说”的纪实性持怀疑态度的人前来调查,了解,核实…… 
  但总体而言,他等于是将自己当成一块骨头抛给网上的一群饿“狗”了。而且不是那种被剔得光溜溜的骨头。是带着许多血淋淋的肉的骨头。那一群网上的“狗”们,也不仅饿,显然还很恶。那一时期网上没什么热闹可凑。没有北方人和南方人的对骂,也没有什么关于明星的绯闻和造谣。一名红卫兵的死而复生,成为网上焦点是自然而然的。如同一具吸血鬼僵尸公开的亮相。有人断定他是狂想症患者;有人咒骂他企图为业已成了历史的“文革”时代招魂;有人对他的现实真身究竟是男是女表现出病态的兴趣,仿佛如果他确乎是男的,某些女人都打算约会他进而考虑嫁给他;而他若竟是女的,且容貌不差的话,某些男人意欲引之为“红颜知己”似的。有一个男人在网上对李建国大献殷勤,亲爱的话语读来肉麻。那男人不知根据什么首先断定李建国是女性,接着厚颜无耻地声明自己正处在离婚冷战时期。而离婚的原因,又据其说是由于根本没有任何“共同语言”——“苦啊!那灵魂深处的孤独和寂寞呀,它像绞套紧紧勒住我精神的脖颈呀!但是现在,我看到我活下去的希望像曙光一般布开在我命运的地平线上了!不管你取一个多么男性的化名,我敏感的直觉,仍嗅出了你那化名所散发出的鲜奶般的女性荷尔蒙的气味儿!你正是我梦里拥抱不放的另一半呀!共同的经历决定了我们会有无限多的共同语言!三十几年的时间造成的年龄差距,又怎么能将我们同代人早已一体化的精神撕开?快把你的手从网上伸向我,让我们牵着手走下网络,让我们精神的一体化促成我们人生的一体化……” 
  默默读着呈现在电脑上的这一段文字,肖冬云只觉得胃里一阵阵翻腾欲呕。就好比看到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企图诱拐一名比自己小三十几岁的芳龄小女子。她原本只不过认为网上有些内容很无聊,说得严重些也不过就是低俗。现在她开始认为网上有些内容很猥亵了。觉得那个男人要么患有精神病,要么是在网上发情手淫。然而李建国本人似乎并没有看明白这一点。不,说他没有看明白这一点是不准确的。也许说他其实正在利用这一点才对。因为他在他后来的“纪实”中,文字竟渐渐的女性化了。而且在写到自己时,竟出现了这样的文字——“我因自己的花容月貌,在那个红色的时代常常感到莫须有的罪过。也许我并不秀丽且温柔,那个红色的时代反而会更认同我这一名中学女红卫兵的吧?是的,它格外偏爱的女红卫兵不是我这样的……” 
  肖冬云终于看得反感,起身去找李建国。李建国也正在摆弄电脑。她一言不发地将他推开,只手噼里啪啦地按了一通键盘,调出了他的“纪实”,指着自己刚刚看过的那一段文字问:“这是怎么回事儿?” 
  李建国装糊涂,反问:“有错字?不通顺?” 
  肖冬云生气了,批评道:“写作是一件严肃的事。严肃的事就应该严肃对待!你明明是男的,为什么要成心在网上给人以女性的印象?” 
  李建国就不以为然地笑。在肖冬云看来,他的笑也近乎着厚颜无耻。这使她联想到了在报上读到过的一篇关于上网的小杂文,文中有句话是——“网上的全部人际哲学总共两条:第一条是‘我是流氓我怕谁?’第二条是‘别以为我看不出你也是流氓!’” 
  肖冬云又说:“你的做法是在亵渎我们共同的经历!” 
  李建国反驳道:“我们的共同经历是什么伟大的经历光荣的经历吗?不可以亵渎的吗?我亵渎了谁又能把我怎么样呢?” 
  肖冬云就被抢白得一时张了几张嘴说不出话来。 
  李建国见她下不了台,心里不落忍,就又和颜悦色地向她坦白,他的后几篇“纪实”并不是他写的,是网站请人替他往下续的。 
  “那你就同意他们利用你的名字胡编乱造?” 
  “这你不懂。他们懂。他们说纪实那也是允许虚构的。虚构才能使纪实显得更真实。” 
  肖冬云困惑得直眨眼睛。在她听来,分明的,李建国的话是一句逻辑上很说不通的话。像中学生所造的病句。“虚构才能使纪实显得更真实”这算一句什么话呢?然而他已经先就特别强调地说了——“这你不懂。他们懂。”并且说得那么的肯定。如同说的是真理。竟使她不敢再正面批评了。万一自己真的不懂呢?万一“虚构才能使纪实显得更真实”这句听来逻辑上很说不通的话,真的反而包含着什么逻辑上的高明性呢?比起现而今的中国人,自己毕竟是少活了三十几年呀!在自己少活的三十几年间,中国人对于“虚”与“实”间的逻辑关系,兴许有了更深刻的一种什么认识吧? 
  “那,那你允许别人连你的性别都成心改变了总归是不太好的吧?” 
  她的话与其说是在批评,不如说是在讨教了。 
  “不太好?这你又不懂。咱们今天的中国人懂。他们说好得很。他们说简直好极了。他们说如今只有四十五岁以上的人的头脑,才会对‘文革’啦‘红卫兵’啦什么的做出点儿小小不言的反应。而这些人中的女人,除了当个一官半职的,全都下岗了或者快下岗了。那她们还有经济条件买电脑还有心情上网吗?可四十五岁以上的男人们就不同了,正是在各自人生的游泳池里起劲儿地扑腾哪。正在累的时候。所以要到网上去散心。那是他们解乏的方式。和泡澡泡茶馆泡酒馆是一样上瘾的。所以,他们认为我必须像女的。起码我的网上形象必须像女的。他们认为,我,一名死而复生的红卫兵,起码得给他们一种人妖似的印象。那才能通过我将网民粘在网上。好比蜘蛛网将苍蝇蛾子什么的粘住一样。人妖你明白是什么东西吗?” 
  李建国仿佛一位老师在给肖冬云补课。 
  肖冬云却对他的一番话不得要领。有一点她似乎是明白的。那就是,李建国所说的“他们”,不但指为他敞开门户的网站的人,仿佛还指一概的现在的中国人。她想,多奇怪呀,才仅仅三十几年的隔膜,只不过历史长河间的一瞬,竟使自己谈起现在的同胞,俨然的像是在谈外国人了。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