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惊悸

第65章


“他们”,这在语法上是丝毫也没错的,可听起来怎么有种特别生分的感觉呢? 
  她摇头道:“我不懂人妖究竟是什么东西。” 
  她说的是实话。虽然,“人妖”的历史已将近一个世纪了;虽然,她从报刊上,电视里和网上,已吸收了大量的新事物,如同木炭吸引一切颜色一切成分的水液一样。那一种吸收之迫切可用“饥不择食”一词形容。但“人妖”二字,确乎是她陌生的。 
  李建国用一根手指挠着脸腮予以解释:“人妖嘛,我刚才用词不当。人妖是不可以叫做东西的。人妖其实不是什么妖,仍是人。起初是男人。成长到少年,做一次手术,割去了生殖器,再服一个时期的雌性激素,就是使你们女人显示女人味儿的那一种人体成分,结果就变得像女人了。比你们女人还像女人。有些人妖比你们女人对男人还具有吸引力。那是一种往往比性吸引力还强的 
  性感……” 
  李建国说此番话时,肖冬云的脸不禁一阵阵红。什么“性感”了,“性吸引力”了,尤其是“生殖器”了,三十几年前,若男人当着一个她这种年龄的中学女生说,那就绝对是流氓行径了。无论怎么解释都是。若一个女人当着一个她这种年龄的中学女生说,那就绝对是堕落教唆了。可李建国竟满不在乎地对她说。仿佛家庭主妇们在说萝卜白菜之类的事儿。她想,变得和“他们”,也就是现在的中国同胞们一样,其实又是多么的简单啊。首先的一条,只要自行地减少,甚或彻底根除人心里的羞耻感,那么在最基本的方面也就快接近着了吧?比如李建国,他不是已然的有点儿“现代”了吗? 
  她心里虽然暗暗承认李建国比自己的“进步”快,嘴上还是忍不住有所保留地说:“你张口‘他们’如何如何,闭口‘他们’怎样怎样,自己就没有一点儿独立思考独立判断了吗?” 
  不料李建国如此反问:“三十几年前我们又何曾独立思考独立判断过?独立思考固然好,独立判断固然好,但再好也不过是一种感觉上的好。人总不能光靠自我感觉活着。那不成阿Q了吗?让我也问你一问,你认为我们和现在的中国人之间,最大的区别在什么方面?” 
  肖冬云便也以攻为守地反问:“那你认为呢?” 
  李建国以权威分析家的口吻回答:“三十几年前的中国人,头脑中太没有实惠的观念。明明什么实惠也没得到,却极端可笑地把不实惠当实惠。比如我们吧,一被尊作‘革命小将’,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怎么着似乎都觉得不足以证明自己的无限忠心。而现在的中国人,那是太善于从实惠不实惠的个人立场思考问题了!谁敢说这就不是一种独立思考的能力呢?比如现在的我吧,如果有谁再号召什么,想鼓动我李某参加吗?那好,给我实惠。不给我实惠,玩蛋去!” 
  “只要给你实惠,谁号召什么你都参加?” 
  “你怎么总成心跟我抬杠似的?杀人放火的勾当我当然不会参加啦!可能损害我个人利益的事我也坚决不参加。当了一回红卫兵我还不懂得总结一点儿经验教训吗?一捞不到实惠,二还可能损害个人利益,那种事儿我干吗参加?我傻呀?即使我从前傻,现在还一直傻着吗?” 
  “反正听你的话,我总觉得你像是被‘他们’收买了。” 
  肖冬云将“他们”二字说出着重的意味儿。 
  “你怎么知道?” 
  分明的,李建国问得挺心虚。 
  “那么你果然是被‘他们’收买了?” 
  “别用‘收买’这么难听的词行不行?我和他们那是互利性的合作。” 
  “‘他们’给你什么实惠?” 
  肖冬云仍将“他们”二字说出着重的意味儿。 
  “钱。” 
  与她相反,李建国的声音变低了。 
  “钱?” 
  “对,钱。” 
  肖冬云眯起眼注视着李建国,一时目光复杂地沉默了。因为要不是李建国口中说出了“钱”字,她简直已忘记了世界上还有钱这种东西。也简直已忘记了,任何人在任何时候,只要活在这个世界上,那都是离不开钱的。三十几年前,当他们四名红卫兵悄悄离开家乡那座小县城那一天,她身上是带着钱的。总共二十三元五角。那也不是她一个人的钱。是他们四人合在一起的钱。李建国出的那一份最多,十元;她和妹妹各五元;赵卫东三元五角。他家里生活最困难。他是偷偷将家里一只传了三代的铜壶卖了,才凑足三元五角的。二十三元五角,当年是一笔数目不小的钱。差几角就是一名一级技工一个月的工资了。那些钱被她用别针别在内衣兜里。怕丢,一路宿睡几乎没脱过内衣。“长征”途中也几乎没花过。沿途吃老乡的,喝老乡的,犯不着花,也舍不得花…… 
  她联想到了自己在城里坐出租汽车的遭遇——那名出租汽车司机对她递给他的三元多钱是多么的嗤之以鼻啊! 
  而一回到“疗养院”这个地方,钱似乎对她又变得一点儿用处也没有了。这个地方对他们周到得连牙刷牙膏都提供,完全没有了花钱的必要呀!…… 
  “难道我们会永远在这里贵族似的住下去?” 
  经李建国这么一问,她顿时重新意识到了钱的重要性。 
  “难道我们离开这里的时候,还指望有谁发给我们每人一大笔钱不成?” 
  “……” 
  “现在的中国人是这么说钱的——金钱虽然不是万能的,但没钱是万万不能的。” 
  “……” 
  “说得多深刻呀!这话都成了至理明言了!报刊、小品、电影电视剧说来说去的,你就没关注到?” 
  肖冬云摇头。她复杂的目光中,开始流露出无法掩饰的忧虑了。 
  “那你对于现在的中国,整天都关注什么了?” 
  “我……我关注现在的中国人怎么对待爱情……” 
  “哈!哈!爱情?咱们现在的中国人不谈纯洁的爱情,主张即兴拥有,及时行乐!” 
  “得啦得啦!”肖冬云心烦意乱地皱眉挥手,打断了李建国的话,然后小声说:“现在我也不想跟你谈爱情。” 
  李建国愣了愣,以顺应的口吻说:“那随你想谈什么,我就陪你谈什么吧!” 
  肖冬云难于启齿似的张了几次嘴,才终于问出一句话是:“他们究竟给了你多少钱?” 
  李建国支支吾吾、扭扭捏捏地不肯实话实说。 
  肖冬云表情变得严肃了,又问出一句话是:“好几百吧?” 
  李建国还是不肯吐露。 
  “我想,我是有权利知道的。赵卫东他说的没错,那是我们共同的经历。” 
  李建国就斜眼看起她来。 
  “你那么怪模怪样地看着我干什么?我再声明一次,那是我们共同的经历。” 
  “你从前说到他,可从不连名带姓一并说。你从前说到他,哪一次不是亲亲爱爱地只叫他卫东?” 
  李建国所答非所问。 
  “你别想转移话题!” 
  肖冬云的双眉,由皱着,而竖着而拧着了。 
  “好,那我就告诉你。可你不许嫉妒。我们之间,你要是嫉妒我,那多令人难过呢!” 
  “快说!” 
  “其实他们也没给我多少钱。他们花一万元买了我的经历……” 
  “我们的!” 
  “对,对,姑且说是我们的……” 
  “不是姑且,原本是我们共有的!” 
  “对,对,总之他们出了一万元。再就是,如果能替他多吸引一名网客上他们的网,每人再给我五元钱。现在网站之间争夺网客上网的战争很激烈,他们有点儿不惜投入成本了……” 
  “别啰唆。那……吸引了多少?……” 
  “相对于咱们中国的总人口而言,不算多,才吸引了五千多网客……他们的网站前一时期几乎垮了。等于是我救了他们。所以他们挺感激我的。” 
  “那……你……你已经……名下拥有三万五千多元了?” 
  肖冬云企图以特别平淡的语调问,可连她自己都听出来了,她的语调尽管平静,可是几乎每一个字都带着——即使不是妒意,也是醋意。 
  “你不问我,我也打算告诉你和冬梅的……” 
  “你……你不显山不露水的,就和我们三个不一样了。” 
  “别这么说,有什么不一样了呢?” 
  “就是不一样了!你自私自利!” 
  李建国又愣了愣。那样子,显然是因肖冬云说他“自私自利”而委屈而伤心了。他也眯着眼睛看起肖冬云来。两个人就像一对儿相互怀疑有外遇的夫妻,谁要再抛出一份证据,便会同时翻脸闹 
  离婚似的。僵持了片刻,李建国首先作出了“谈判解决”的表示。 
  他放松了脸上的肌肉,以一种特别亲近的口吻笑道:“咱俩这是干什么呢?冲着我和你妹妹的关系,咱俩之间有什么事儿不可以好好商量呢?” 
  “你和我妹妹有什么关系?你别扯上我妹妹!” 
  肖冬云嘴上尽管强硬,毕竟的,有些难为情了。她在心里暗暗谴责自己:肖冬云啊肖冬云,你可真是的啊!你怎么一听说他名下有了三万五千元钱,就如同他偷了你自己的钱似的,要不依不饶似的呢? 
  李建国又笑道:“我和冬梅究竟有没有什么关系,我比你清楚,她也比你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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