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惊悸

第71章


 
  而促成这一种“亲密接触”的原因,表面看是由于一盘外国的三级垃圾片影碟,实际上又不是这样,起码不完全是由于那盘影碟。 
  正如“改革开放”之初不少中国人与世界的“亲密接触”,表面看是由于某些足以使收入低微的中国人觉得稀罕的西方廉价物,诸如丝袜、衬衣、运动鞋、太阳镜、喇叭裤……而实际上并非如此,而实际上深层的原因乃是由于封闭久矣的普遍的中国人,面对欣欣向荣的世界所产生的自卑心理。 
  国与国之间的接触,一国与世界之间所取的一向姿态的改变,大抵是从最高级的方面开始的——政治、外交、经济、科技…… 
  而人与人之间的接触,一人与他或她之间所取的一向姿态的改变,却大抵是从最日常的方面开始的。两个性情相投的人的关系自然就容易要好起来;某人之生活状况稳定又满足,便自然对自己国家的现实持宽容的态度。即使予以批评也不至于偏激。 
  但被长久抛出了时代发展轨道的人,倘年龄上又只不过是中学生,倘时间又达三十几年,一旦面对三十几年后的时代,与它之间的“亲密接触”,却几乎只能从最低级处开始。好比三十几年没回家了的孩子,如果三十几年后仍是孩子,那么不管他或她的家发生了多么巨大的变化,是否仍在原先的城市原先的街区,所最关心的,大抵是那家是否为自己保存了原先的玩具,是否提供了新的玩具。一旦抓到手的新的玩具,那种终于回家了的感觉才会更真切。 
  对于三十几年前的红卫兵肖冬梅,回到三十几年后的中国这个“家”,接受它比别人们料想的要容易得多。她觉得这个“家”提供给她的“新玩具”太多了!虽然她只不过刚进入这个“家”的“门厅”。在她眼里,一切三十几年前没接触过的好奇事物,无不具有新的玩具性。包括那本从前没看过的贩卖色情内容的书。包括那一盘外国的三级垃圾片影碟。包括她和她从前的“战友”李建国之间发生了的性关系,也只不过是“玩儿”。 
  她这么认为,并不意味着她是一个坏女孩儿。当然的她从前是一个好女孩儿。现在也根本没有变坏。她和李建国之间发生了的不该发生的事,恰恰证明她的单纯。好比一个从无性的星球来的外星女孩儿,几次见到地球人做爱,觉得是奥妙无穷的两人游戏,便也效仿着与“对家”玩儿。她所曾处过的三十几年前的中国时代,使她在性常识方面空白得接近着是一个从无性的星球来的外星女孩儿。她对性的全部理解是“可耻”两个字。她认为男人和女人之所以结婚仅仅是由于相爱。而相爱是一件和性无关的事。她认为生孩子是因为男人和女人,包括丈夫和妻子做了那件“可耻”的事,因而引出女人一方痛苦的结果。她认为一个怀孕了的女人所以还有脸走在街上出现在人前,不过是表示公开忏悔的行为。她认为一户人家有了孩子所以还庆贺一番,那是别人们通过道喜的方式对那家的丈夫和孩子表示公开的宽恕。她认为好丈夫是断不会和自己的妻子干那种“可耻”的勾当的。她认为好妻子是断不会自己生出一个孩子的。她认为好人家的孩子都是从 
  医院里抱回来的。她和姐姐当然也是爸爸妈妈从医院里抱回来的。而医院里的孩子都是天使送到人间的。这一套关于人类的性爱的知识,是一位在她家里做过保姆的信仰上帝的女人讲给她听的。那时她才六七岁,有天忽然向保姆提出了自己怎样来到人家的问题。那女人在她的刨根问底之下,将以上“知识”讲故事似的讲给她听。一直到上了中学她始终对自己头脑中接受了的“知识”深信不疑。有一次她曾发现了父母在一起亲密的情形,还仅仅是亲密的情形,非是做爱的情形,她便仿佛在自己家里窥见了丑事,单独跑到无人处哭了一鼻子。这件“丑事”她连姐姐也没告诉过,怕姐姐比她还感到蒙羞。以后一个多月里,她对爸爸妈妈一反常态特别冷漠,使爸爸妈妈难猜她是怎么了。即使在“文革”中,即使日日夜夜有那么多激烈的政治事件冲击着她的视听,也有那么多似乎比真理更是真理的“革命”信条被塞入她的头脑,她头脑中那一套关于爱和性的“知识”,却不但丝毫也没遭摈除,原封不动地占有着意识空间,而且还悄悄地巩固了。这乃因为,在“文革”,所谓男女关系亦即性的关系,即使在普遍又普通的中国人中,也构成着重大又肮脏的事件,仿佛间接地证明了她原有的意识的绝对正确…… 
  其后果是,当她今天感到自己受骗了时,她开始产生一种差不多是玩世不恭的心理,以及一种企图对谁进行报复的心理。她既要自己否定自己头脑中那一套关于爱和性的愚昧,那么最直截了当的方式当然是自己来体验。正应了那一句话,“想知道李子的味道,最好亲口尝一尝”。 
  当李建国以为自己的计谋得逞时,其实她也是那么以为的。 
  当李建国感到那“李子”的“味道”好极了,她也是那么感到的。 
  所不同的是,当李建国在心里对自己说“顾不了那么多了,今天老子豁出去了”这句话时,她在心里对自己说的是:“我不这样,我怎么能知道这样是何等的快活!” 
  她甚至发自内心地感激那一本书,感激那一盘影碟。 
  这三十几年前的,单纯如一页白纸的初一女生,是将影碟和影碟单放机两种最日常的当代事物,视为人类科技最新最高级的成果来迫不及待地享受着了。也难怪,她虽在“大姐”家学会了熟练地开机和关机,但却还没有放过一盘影碟看。实际上连那两天里她也是不自由的。几乎每时每刻都有“大姐”在身旁。“大姐”没给过她放一盘影碟自己看的时间。她也是将与她当年的男红卫兵战友饱尝禁果,当成是三十几年后的中国人像呼吸的权利一样人人拥有的最大权利和最高自由来迫不及待地享受着了。总之她在以上两方面都是那么的迫不及待。她认为唯其如此,才能尽快地脱胎换骨,只争朝夕地分分钟都不浪费地变成当代中国人之一员…… 
  而且,自从她复活以后,竟渐渐地滋生了一种自纵自宠的心理。如同一个走失了三十几年终于又回到家里而且一岁也没增长的孩子。她认为她之所以走失了不是她的过错,甚至也不是一场雪崩造成的,完完全全是因为母亲对她照看得不周,完完全全是母亲没有尽到应尽的责任。而她所心怀责怪的母亲,当然并非是那个由于她的失忆彻底忘记了的生她养她的母亲,是时代。是的,她确实认为是时代将她丢失了。那么她现在“回家”了。那么她还不应该受到娇宠吗?她也感受到了“老院长”等今天的人们,对她的无微不至的关怀和呵护几近于娇宠。但仅仅这样还不够。还不足以消弭她心底的委屈和人生的损失感。所以她还要自己宠自己。 
  而一切不但被宠且自宠着的人,都是会任性地自我放纵的。 
  她也是在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地自我放纵一番的心理支配之下,以一种快哉也乎的玩儿似的状态饱尝禁果的…… 
  黎明时分她才潜回自己的房间。 
  成年人每用“再一再二不可再三”这句话告诫自己。但是对于饱尝禁果这种事儿,对于她这样的花季少女,一经饱尝过之后,“再一再二不可再三”这句话是很难起到自我告诫的作用的。那无异于自己对自己说的废话。 
  第二天夜里她又溜往李建国的房间去了。 
  第三天夜里她自然也充分利用了。 
  第四天夜里,当他们玩过他们的游戏之后,通体汗淋淋的他搂抱着通体汗淋淋的她,忧不胜忧地说:“我想,我们应该适可而止了。” 
  她不高兴地问:“你厌烦我了?你敢!” 
  他说:“不是的呀!我怎么会厌烦你呢?但我们这样子次数多了,你会怀孕的呀!也许现在中止都晚了,你已经怀孕了!” 
  她继续问:“那又怎样?!” 
  “那……那你就会生孩子的呀!” 
  “那又怎样?我正打算做个小母亲呢!” 
  “你……” 
  李建国用一只胳膊撑起上身,目光有些愕骇地俯视着她,像瞧着一个可爱且可怕的小妖精。 
  他说:“什么叫那又怎样?!” 
  她说:“今天这不是像吃饭喝水一样的事儿了吗?” 
  他说:“当然,当然,从前也是的。可……可你别忘了你的年龄呀!在今天,你也还是初中女生的年龄啊!” 
  “那又怎样?”她问得天真无邪。 
  “天啊,又来了!不许再说那又怎样!”李建国几乎要怒吼了。 
  “你生的什么气呀?今天像我这样年龄的女孩子,不是都可以随便地像我这样吗?” 
  “你!你怎么知道是这样?!” 
  “你又怎么知道不是这样?!三十几年了,什么事儿没在变?” 
  “天啊!天啊!……” 
  于是他告诉她,她根本想错了,三十几年间,中国确有许多事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唯独一名初中女生怀孕生孩子这种事儿,仍和三十几年前一样,起码是人人都认为最好不发生的事儿。对于当事人双方,尤其女方,也仍是一件不光彩的事儿。对这种事儿的看法,不但今天的中国人的态度和三十几年前差不了太多,世界的态度在这一点上也根本没什么改变! 
  “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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