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惊悸

第80章


 
  刘小婉将地中央的一只男人鞋踢向床底后,坐在肖冬云对面的床沿上了。 
  一是五十来岁的、被狼狈的人生耗得疲惫不堪的下岗女工;一是十七八岁的、死而复生的当年的女红卫兵,两个相差三十几岁的初中同学关系的女人(如果肖冬云也可称作女人的话),默默地互相注视着,都觉得她们之间其实已没什么共同的话语了。 
  肖冬云临来之前,设想了种种见面的情形,也设想到了这一种彼此无话可说的情形,最怕的也是这一种情形。 
  她并不怕被冷淡。如果刘小婉特别冷淡,她转身便走就是了。 
  但刘小婉在想起她以后,对她的态度显然不是冷淡。 
  刘小婉的目光里有温情,些微的一点点。就如同几乎已经坍塌了的炉灶的炉膛里,仍有些微的一点点柴 
  火星儿还没灭。 
  望着刘小婉那一张青黄浮肿的脸,以及同样浮肿的双手,肖冬云心里一阵被盐杀般的难受,备感那一种沉默的无情折磨。刘小婉的十指有三指缠着胶条,另外七指的指甲也皆凹瘪皲裂,而且呈灰白色。 
  肖冬云很想去握刘小婉的双手。她努力克制住了冲动没有那样。她缓缓将脸转向窗外,怕眼泪流下来。窗玻璃上蒙着厚厚的尘土,像是有色玻璃了。使照进屋的一束阳光,也如刘小婉的面色一样青黄。 
  刘小婉说:“你别转过脸去啊!来看我,却不让我好好看一看你呀?” 
  肖冬云只得又将脸转向了刘小婉,嘴在微笑,泪在眼眶里转。 
  刘小婉又说:“你一点儿没变,还当年那样。” 
  肖冬云更加不知说什么好。 
  又是一阵沉默。沉默中肖冬云垂下了头。 
  刘小婉自言自语:“我这大半辈子,简直像梦似的。” 
  突然厕所里的洗衣机发出了更大的响声。 
  刘小婉赶紧起身冲向厕所——是洗衣机漏了,水流了一地,机筒在空转…… 
  肖冬云一眼看见拖布,便操起来拖水。 
  刘小婉踢了洗衣机一脚:“这破玩意儿!对不起,我可不能陪你多聊了。今天上午我必须把自己家这些衣服用手洗出来,因为下午要到好几家去替别人洗衣服。” 
  肖冬云就说:“我帮你洗!” 
  刘小婉拗不过她,只得由她帮着。两人一个搓,一个用水清洗,渐渐地也就都能找到些话说了。 
  刘小婉告诉肖冬云,六八年她下乡了。因为没有门路,十一年后才返城。又因为她当年下乡那个农村,后来只剩她一名知青了,又是女的,不嫁人根本没法生活下去。所以二十五岁那年,违心嫁给了村里一个比自己大八岁的男人。她很是后悔地说,她本是可以嫁一个只比自己大一两岁的男人的。甚至也有过机会嫁比自己小一两岁的男人。但由于自己下不了决心,他们就都成了别人的丈夫。怕连那个比自己大八岁的男人也不属于自己了,仓促地就嫁了…… 
  她说她丈夫到现在还没解决户口问题,因而属于城市里的“黑人”,自然也从没有过正式工作,目前在某建筑工地打短工…… 
  她说她返城之后倒是分到了一家国营塑料厂。前几年那厂子垮了,因而自己就失业了。靠街道介绍去别人家干小时工每月挣点儿钱。否则日子就没法过了…… 
  肖冬云问到她的孩子,刘小婉说是女儿。说第一个是儿子,夭折了。说女儿才小学五年级,昨天参加欢迎会穿得太单薄,感冒了。今天上午丈夫带女儿看病去了…… 
  肖冬云因自己也是被欢迎者暗觉内疚。 
  问到当年自己父母的遭遇,刘小婉叹口气说:“你父亲疯了,你母亲却在‘牛棚’里关着,不许她照顾你父亲。要不你父亲哪至于被汽车撞死呢?” 
  帮着刘小婉洗完那些衣服,已近中午。刘小婉说该做午饭了。肖冬云就说她也该走了。 
  “你不留下和我们一块儿吃吗?” 
  “不了。” 
  “那我也不强留你了。我只不过热些剩菜,和他们父女俩胡乱吃一顿……” 
  “那我走了……” 
  肖冬云拉开门,正要往外迈步,听刘小婉在她背后低声说:“冬云……” 
  她收回脚、关上门,刚一转身,被刘小婉紧紧地紧紧地搂抱住了…… 
  刘小婉哭了…… 
  刘小婉哭着说:“冬云啊冬云,其实我怎么会记不起来你呢?我是不愿见你啊!你看我这算是什么人生,过的什么日子……” 
  肖冬云也呜呜哭了。 
  她哭着说:“小婉,小婉,你别哭啊,哭得我心都快碎了!告诉我小婉,我能为你做什么?告诉我啊,我多想为你做点儿什么……” 
  刘小婉终于止住哭以后说:“那,让我们一家三口,今晚到你住的宾馆房间去洗通澡吧!你看我这家,没法在家里洗。花钱洗,又心疼那几个钱……” 
  离开刘小婉家,肖冬云一路都在回忆三十几年前自己那个好同学——俊俏、活泼、爱写诗,对人生充满理想主义的憧憬…… 
  她猛地悟到,在自己不曾经历过的中国的三十几年间,不被记载的最重要的事件之一,也许是许许多多普通人的人生也彻底给毁了。而这一点又肯定是和“文革”有关的…… 
  刘小婉的脸和双手于是浮现在她眼前。 
  她不禁打了个哆嗦。 
  她暗暗庆幸自己那一死,“死得其所”…… 
  回到宾馆,妹妹告诉她,两位带队考虑到他们的实际需要,发给每人一千元钱,以供他们走亲访友买东西用。 
  妹妹占了便宜似的说:“这下咱俩合算啦,加起来两千。” 
  她沉思了一会儿说:“把我那一千给我。” 
  妹妹目道:“姐你要跟我闹经济独立?” 
  她正色道:“别说废话,我有用。” 
  妹妹见她特严肃,一声不吭地点了一千元扔给她。 
  她也一声不吭,一张张从床上捡起,总共十张百元钞。 
  她第一次手里拿着一千元钱。第二次见到百元钞。第一次是在历险于城里那天,在 
  出租车上,司机拿在手里晃给她看的…… 
  第一次她在受惊受怕的情况之下没细看。 
  现在她可以细看了,如同第一次拿到身份证的人,细看印在上边的自己的照片。 
  她想,不管那上边印的是谁,它都只不过是钱啊! 
  进而想,看来自己以后的人生,也注定了将由钱来左右了吧? 
  三十几年前,她的头脑中,从没产生过如此现实的想法。 
  现实得比“1+1=2”还简单明白。 
  她又打了个哆嗦…… 
  下午,姐妹俩去养老院看了她们八十多岁的老母亲。 
  当她们一左一右噙泪叫妈时,痴呆了的老母亲似乎竟认出了她们…… 
  因为老母亲的眼角也溢出了一滴老泪。 
  姐妹俩一直在老母亲身旁侍守到晚上…… 
  刘小婉的丈夫没来洗澡,不好意思来。只刘小婉领着女儿来了。小姑娘很瘦弱,看上去营养不良。 
  肖冬梅当年也是认识刘小婉的。但肖冬云为了让母女俩洗得无拘无束,还是事先将妹妹支到胡雪玫房间里去了。 
  母女俩洗完澡出来,那小姑娘说:“妈,要是小姐姐一直住在这儿多好,那我们不是可以经常来洗澡了吗?” 
  刘小婉纠正道:“不许叫小姐姐,要叫阿姨。” 
  肖冬云寻思应该给孩子买件什么东西,就问她喜欢什么。 
  小姑娘想了想,怯怯又悄悄地回答:“喜欢洗澡。喜欢在这样的地方洗澡。” 
  肖冬云便将那一千元钱往刘小婉手里塞。 
  “什么呀什么呀?你怎么给我钱?你哪儿来这么多钱?这我可不能要,不能要不能要!” 
  刘小婉哪里肯接。 
  肖冬云恳切地说:“你拒绝,我可生气了!” 
  刘小婉这才不再往她手里塞还了。 
  肖冬云又说:“也不知够不够买一台洗衣机?如果够,就买一台吧!瞧你那双手都啥样了。你不心疼自己,我看了可心疼你……” 
  刘小婉一扭头,落泪了…… 
  两位带队心很细,考虑到赵卫东的姐姐弟弟家境困难,给了他两千元。 
  那天晚上,他在他的房间里接待了他的弟弟。 
  他弟弟是自己前来的。 
  他弟弟,才五十岁不到的人,已老得像一个小老头了。 
  他对他的弟弟又怜悯,又嫌恶。仿佛自己的一部分,完全是由于弟弟的不争,也变得彻底地没了希望似的。 
  哥哥和弟弟之间只握了一下手,像两个第一次见面的人,态度都淡淡的。在弟弟一方,是由于自卑;在他这一方,是由于沮丧。 
  弟弟使他沮丧加沮丧。 
  弟弟说,来时去找过姐姐,姐姐不愿见他。 
  他说:“也好。” 
  弟弟又说,其实姐姐不愿见他,不是因为对他半点儿感情都没有,而是考虑得太多,怕他将来住到姐姐家去,成了姐姐的拖累…… 
  他说:“我怎么会!” 
  弟弟吭哧半晌,憋红了脸又说,自己的家境也不好,那是照顾不了他这位哥哥的…… 
  他说:“你也考虑得太多了。” 
  于是哥哥弟弟之间,几乎再就无话可谈了。 
  弟弟起身告辞时,他给了弟弟一千元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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