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女匪

第20章


其实,队伍的生气来源于刚刚补充的给养和马背上的驮子。 
  王二狗斜挎着公文包,背着一大块马肉,稚气未脱的脸上布满着笑纹。和他并肩而行的是铁蛋,背着一个牛皮做的水囊。他俩边走边说着话。 
  “我叫二狗,你叫啥名?” 
  “我叫铁蛋。” 
  “我十六岁,你多大了?” 
  “我也十六。” 
  “我家在关中雍原,你家在哪达?” 
  “我家在陕北绥德。” 
  “我没爹没妈吃百家饭长大,队伍上招兵,我就跑出来吃粮当兵来咧。你家都有啥人?” 
  “我也没爹没妈,是我叔叔收留了我。我跟着我叔赶驮子。” 
  …… 
  两个同龄少年比其他人更容易亲和,相似的出身和遭遇又把他们的距离拉得更近。不到一个时辰的工夫,他们亲热得像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他俩热烈的情绪很快感染了整个队伍,队伍中有了欢声笑语,行军的速度也似乎加快了许多。 
  戈壁的天格外的蓝,太阳高高的挂在清纯的蓝色之中,放射着灼人皮肉的烈焰。士兵们的汗水流出来又被烈日烤干了,如此反复,最终大伙身上都结出了盐粒子,搓一把刷刷地落。 
  走在爷爷身边的刘怀仁忽然问道:“连长,听人说新疆热天沙子里能煮鸡蛋,不知道这熊地方沙子里能不能煮熟鸡蛋。” 
  爷爷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我看十有八九也能煮鸡蛋。” 
  跟随爷爷身后的黄大炮扭脸问钱掌柜:“你驮子里有没有鸡蛋?拿出来咱们试试。” 
  钱掌柜苦笑道:“那东西能往驮子里装吗?一磕一碰全成了黄水。” 
  李长胜身上的负重比谁都多,累得他气喘吁吁,他拿出锅盔咬几口,又拧开水壶喝几口。刘怀仁看了他一眼。笑道:“老蔫,咋不吃银元哩?” 
  李长胜说:“那东西咋吃哩。” 
  “那你背着它干啥?” 
  “背出大戈壁,它就能吃能喝哩。” 
  黄大炮插了一句:“还能娶媳妇哩。” 
  李长胜“嘿嘿嘿”地笑了。 
  爷爷笑着说:“老蔫这会儿是猪八戒背媳妇尽想好事哩。” 
  一伙人都笑了…… 
  这天的行军速度比昨天相对快些。士兵们尽管多了些负重,但负重的是干粮和水,能随时补充营养,而且土匪马队留下的足迹给了他们希望和信心,使他们从心底滋长出一种力量。 
  夕阳跌窝之时,队伍走进了一个大沙窝。沙窝有一个小胡杨林,这个胡杨林比他们前天晚上宿营的那个胡杨林要小得多,且胡杨树全都枯死了,树枝光秃秃的,没有一片绿叶,只有树干电线杆似的竖着。 
  放眼望去,一片肃杀凄惨狼藉的景象,犹如一个杀声刚息的战场。这片胡杨林与荒漠的风沙和干旱做了殊死搏斗,最终战败了。隆隆的战鼓声已经不在,可死去的战士却依然站立,站成了一片惨烈的景象。 
  爷爷默然望着胡杨林,良久,说了声:“就在这里宿营吧。” 
  士兵们用枯树枝生起了篝火,熊熊的火焰在荒漠中燃起一团生机。钱掌柜从驮子里取出一个铁锅,支了起来,把皮囊的水倒进铁锅,再用匕首把锅盔削成碎块倒进铁锅,又割了些马肉,削成薄片加了进去,又放了些作料。不大的工夫,铁锅飘出了令人馋涎欲滴的香味。黄大炮干脆把马肉挑在枪刺上用火烧,许多士兵都如法炮制,片刻工夫,肉香直钻鼻孔,令人垂涎三尺。 
  这一顿晚餐十分丰盛,是他们走进荒漠唯一吃的一顿饱饭。士兵们放开肚皮吃,人人都吃了个肚儿圆。就连三个女俘也吃饱了肚子。 
  夜色愈来愈浓,白天的酷热很快褪尽了,寒气袭来,愈来愈重。爷爷让把三个女俘背的羊皮坎肩分给大家,士兵们每人穿了一件,舒适地睡着了。三个女俘没有羊皮坎肩可穿,每人裹了一张羊皮,挤成一堆,在篝火堆旁也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钱掌柜没有睡,用一个罐头盒做成的茶罐在篝火上熬茶喝,铁蛋裹着一张羊皮躺在他的旁边睡着了,圆圆的脸上露出跟他年龄极不相称的忧郁之色。 
  爷爷也没有睡,他沿着胡杨林边转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情况。他回到篝火旁,钱掌柜热情地招呼他,并递上他刚熬好的酽茶。爷爷坐下身,接过茶罐喝了一口,不禁皱了一下眉。那茶比中药汤还苦。钱掌柜笑道:“苦吧?这是正宗的青海砖茶,能提神醒脑长精神,再者,还帮助消化,你就是把石头吃进肚里,一罐茶下肚也能克化掉。”爷爷一听有这么多好处,就皱着眉把那罐苦茶喝了。 
  钱掌柜给茶罐续满水,一边熬一边瞥了火堆那边三个女俘一眼,漫不经心地问:“那三个女的真格是土匪?” 
  爷爷点点头。 
  “女人当土匪少见。” 
  “是不多。听口音你是陕西关中人?” 
  “关中雍原人。” 
  “那咱们还是乡党哩。北原有个女杆子头叫徐大脚,你知道么?”“知道。那娘们凶残得很。” 
  “是个凶残的母老虎,乡党们提起她都打尿颤哩。她们几个是徐大脚的亲随护兵。” 
  “徐大脚咋跑到这达来了?” 
  爷爷便把跟踪追迹剿除徐大脚的经过说了一遍,又说了徐大脚和陈元魁合兵一处打了他们的伏击,几乎全军覆没,后又误入戈壁。临了长长叹了一口气:“唉,打了一辈子雁,没想到竟被雁鹐瞎了眼。”又问:“钱掌柜,你赶驮多年,当真不知道这里的路径?” 
  钱掌柜苦笑道:“贺连长,你问这话还是信不过我。” 
  爷爷说:“据我所知,凡商队出行都要雇用向导,难道你们没有雇向导?” 
  “哪能不雇向导,我们雇了好几个向导哩。” 
  “向导哩?”爷爷用目光四处搜寻,似乎钱掌柜把向导藏起来了。“向导都被土匪打死了。整个驮队只剩下了我和铁蛋。” 
  沉默。 
  良久,爷爷又问:“向导没有跟你说过这达的路咋走?” 
  “向导带我们驮队走的是戈壁边缘那条道。那场沙暴来得凶猛,把几个向导都刮得昏头昏脑,闹不清东南西北,我们糊里糊涂走进了大戈壁。后来就遭遇上了那股土匪,再后来就碰上了你们。” 
  “唉——”爷爷仰天长叹,“老天这回是要收我们的生哩。” 
  “贺连长,别这么说,有道是天无绝人之路。” 
  “话是这么说。可咱们的食物和水都有限,谁知道几时才能走出戈壁荒漠。”钱掌柜瞥了一眼火堆那边的女俘,说:“徐大脚常来这地方买马游玩,她们是徐大脚的亲随护兵,也许知道路径哩。” 
  爷爷说:“我审过她们,她们不肯说。我估计十有八九她们知道路径。要不是为这,早就把她们毙了,带着她们实在是个累赘,还要消耗给养。” 
  钱掌柜摇摇头:“不能毙不能毙。她们是女人嘛,女人当土匪肯定是被逼上梁山的。再者说,她们也没犯下死罪。” 
  爷爷说:“她们是没犯下死罪,可到了这一步田地,死不死就由不得她们了。” 
  钱掌柜说:“她们的命在你手里攥着。你说让她们活着,谁还敢放个屁。” 
  爷爷苦笑道:“你可别这么说。这会儿咱们的命还不知在谁的手里攥着哩。” 
  钱掌柜不再说啥,把熬好的茶递给爷爷。爷爷皱着眉慢慢呷那如同中药般的苦茶。 
  夜愈来愈深,寒气也愈来愈重。 
  士兵们冻醒了,把篝火烧得旺旺的,围住篝火取暖。忽然有人低声唱起了信天游: 
  白脖子鸭儿朝南飞, 
  你是哥哥的勾命鬼。 
  半夜里想起干妹妹, 
  狼吃了哥哥不后悔…… 
  声音虽然压得很低,可谁都听得清清楚楚。唱声一落,便有人叫好,吆喝着再来一个。原来唱信天游的是三排长刘怀仁,他是陕北人,嗓子很好,闲着没事就爱唱几句。大伙都嚷着要他再唱一段。他却抽起烟,不肯再唱。黄大炮一把抢下他手中的烟锅:“老刘,你把人的心火逗起来了却不唱了,你这是弄啥哩嘛。唱,给咱再唱段够味的。”刘怀仁不好再推辞,清了清嗓子,又唱了起来: 
  你要来你就墙上来 
  二妹子解下红裤带 
  把哥哥吊上来 
  半夜里来了鸡叫里走 
  哥哥好像偷吃的狗 
  妹妹我好难受 
  又赢得了一处喝彩声,大伙们笑着叫着要刘怀仁接着唱,一时间都忘了疲劳和寒冷。 
  钱掌柜忽然问爷爷:“刘排长是陕北人?” 
  “他是陕北绥德人。” 
  钱掌柜说:“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清涧的石头瓦窑堡的炭。看得出,刘排长是条汉子。” 
  爷爷点头问道:“你去过陕北?” 
  “我在陕北做过多年生意,对那达熟得很。贺连长,你去过陕北么?” 
  爷爷说:“没去过。那达现在是共产党的地盘,听说邪乎得很。” 
  钱掌柜笑着说:“邪乎啥哩。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共产党讲平等讲民主,在那达做生意比在西安城做生意都强。” 
  爷爷说:“这话在这荒漠野地可以说,要在省城里说,非给你个通共的罪名不可。” 
  钱掌柜说:“那我可就不敢说哩。” 
  爷爷说:“你随便说,这达是荒漠野地,不是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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