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街

苏小小在医院的病床上足足躺了两个多月，才把后背上的伤势彻底养好。
    林欢喜得知苏小小出院之后，便立刻叫她到自己家里来，说是要给她弄些好吃的补补身子。
    罗小冰这些日子没露过面，也没再去医院看过苏小小。白静最近也没再来过林欢喜家，她只说自己找了份新工作。
    “有些日子没好好聚聚了，该把她们几个叫来吃顿饭了。”一阵子没跟姐妹们嬉闹，林欢喜觉得心里非常空虚，不愁吃穿的人大多都会这样，他们需要精神上的食粮。
    “小小出院了，明天中午来我家，可以带家属哦。”林欢喜在电话里对白静跟罗小冰说了同一句话，两人的回应也非常相似，几秒钟的沉默之后，是一句没精打采的“哦，晚点到。”
    天像漏了似的，大雨又下了一整夜。
    到了第二天，林欢喜一早就起床准备好了各种食材，新鲜的蔬菜水果，香嫩的肉类，只等姐妹们一来便可下锅。唐峰今天不上班，看孩子的任务自然落在了他的肩上，比起照顾宝宝，林欢喜也更喜欢烹饪。
    天气不好，所以除了白静之外，大家也都不是太忙。上午十点半的时候，苏小小跟麦子首先赶到了林欢喜家，半个多钟头后，罗小冰跟洛天虎也来了。
    因为洛天虎很少参加她们朋友间的这些小活动，所以林欢喜见到他时显得相当意外。
    “怎么今天这么有空？不忙啊？”林欢喜客气的问。
    洛天虎笑着说：“你一定不看经济版的报纸。”
    苏小小把手搭在林欢喜的肩上，接话道：“咱们这些人除了静子恐怕没人能读懂那上面写的文章吧？”
    “那确实。”坐在一旁的罗小冰面无表情的应道。
    “小冰你今天怎么了？怎么没精打采的？”苏小小让麦子去冰箱里取了些饮料，然后打开其中一罐递给罗小冰。
    罗小冰接过冰凉的易拉罐捏在手里，并没有答话。
    “小冰？”苏小小又叫了一声，然后转向洛天虎问道：“她怎么了？”
    “没什么，跟了我们很久的那两个佣人今天早上辞职了，她有些舍不得，所以心情不太好。”
    罗小冰撅着嘴抬眼看了看洛天虎：“我知道柳姐不想走的……”
    洛天虎伸手摸了摸罗小冰的脑袋：“不用难过，彼此有心就好。”
    “你们家那两个佣人不是做的挺好的吗？薪水又高，好好的干嘛不做了？”
    罗小冰还没想好该怎么回答林欢喜的问题，这时，外面传来了白静的叫门声。
    罗小冰朝门口瞥了一眼：“正好，她来了，你问她。”
    林欢喜起身去给白静开门，苏小小便笑道：“静子怎么会知道你们家佣人为什么不做了？”
    罗小冰喝了口罐子里的饮料，无奈的说：“所以说你从不看经济版的报纸。”
    “说的好像你看过似的。”
    “我真宁愿没看过。”罗小冰确实不看经济版的报纸，还是柳姐碰巧发现了报纸上印着洛天虎，于是便拿去给自己的女主人看，罗小冰在报纸上发现了自己的姐妹，看着那个被媒体夸张了数倍的故事，她在吃惊的同时也能理解丈夫为什么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自己。
    只是从院子到门口这一小段的距离，林欢喜却已经被雨水浇成了落汤鸡。
    被湿漉漉的长发贴在耳边的白静进了屋，她把外套脱下来搭在门口的衣架上，白色的花边衬衣系在黑色的职装长裤里，显得她的腰身如柳。
    “这下我非感冒不可。”林欢喜抱怨道。
    “不就瘦了两圈嘛，有这么弱不经风？”林欢喜从主妇变成了辣妈，这事儿可没少被白静拿来说笑。
    “没你瘦，行了吧！”林欢喜对白静做了个鬼脸，又朝罗小冰问：“外面那么大雨，你们怎么来的？没看见你的车呢。”
    罗小冰把手里的易拉罐捏的变了形，答道：“车子卖了，佣人早上离开的时候，顺路把我们稍来的。”
    “小冰……”站在门边的白静满怀歉意的望着罗小冰，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干嘛把车卖了？”不明就里的苏小小还在问着些如炸药引线般的问题。
    罗小冰脸上挂着苦笑：“不卖你养我呀？”
    “别让那些生意上的事，影响了我们的感情，好吗？”白静来到罗小冰身前拉住她的手，语气里充满了惆怅。
    “我们之间已经没有感情了！”罗小冰把胳膊一甩，罐子里的饮料溅了白静一身。
    “你还会在乎我们之间的感情吗？”罗小冰的眼眶变的通红，泪水像包在花骨朵里的露珠。
    洛天虎连忙上前劝道：“小冰你别这样，不要怪她，如果换了我，也会做同样的事，生意场上就是这样，这我已经跟你解释过了。”
    “我不听你的解释！”罗小冰一把推开洛天虎，“我要听她的，我要她解释给我听！”
    “这到底是怎么了？”
    “静子你怎么惹着小冰了？”
    林欢喜跟苏小小一人劝一个，却并没有起到什么实质性的作用。站在一旁的麦子望着白静，目光里透露出对这位老邻居的担心，唐峰则带着两个孩子回了卧室，并轻轻的关上了房门。
    “为什么？我只想知道为什么？”罗小冰盯着白静质问道：“当时是虎哥有错在先，可他已经替你免掉了债务，你只当换了份工作，并没有别的损失，当时牵连到你是个意外，我已经非常内疚，我整夜整夜都睡不着觉，觉得对不起你，你知道那时我有多难过吗？我恨不得自己死，也不想让你不开心。”
    “小冰，我……”白静的声音哽咽了，她的眼圈也红了。
    “可你是怎么对我的？你明知道他是我丈夫，你明知道那是我的家，可你还是要让他破了产，我们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你明知道我爱玩、爱疯，你知道我懒，你明明那么了解我，可你为什么还是要这么做？你想过我今后的生活吗？我家里人都嫌弃我，都离开我，我一直拿你当我亲姐姐，可在你心里，你究竟有没有把我当成姐妹？”
    听了罗小冰的话，白静动摇了，事情的真相已经冲到了她的嘴边，可看到洛天虎眼神里那份真挚的恳求，她终于还是没有把那些话说出口。
    是的，白静做了正确的选择，因为这个时候再说出那些所谓的因果关系已经毫无意义，罗小冰已经承受了姐妹的背叛，难道还要再让她接受丈夫的欺骗吗？
    姐妹情已随心冷，不能再让谎言崩毁了罗小冰的家庭。白静明白既然有些事不得不做，那就要承受后果。当初不说，是不想姐妹内疚，而现在不说，是不想把姐妹逼疯。
    白静掐住罗小冰的肩头：“我只是拿回失去的东西，我不觉得自己有错，而且我不会不管你的。”
    泪珠滚落，罗小冰抽泣着说：“那我呢？我要怎么拿回失去的东西？我丢的可不止是钱。”
    窗外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电光映亮了白静嫩洁的脸颊，雷声却不能替她向姐妹做出回答。
    “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样对我。”罗小冰说完便哭着推开门，冲进了在花园街上空盘旋了许久的风雨之中。
    白静连忙追了出去，大雨倾盆，白静甚至看不清脚下的路。
    罗小冰跑出林欢喜家门口时，雨水已经没过了她的脚踝。
    白静快步上前一把拉住罗小冰，嚷道：“这么大雨，先跟我回去好吗？”
    罗小冰被白静拖在原地，却头也不回的望着前方。
    白静侧过头看着罗小冰苍白的脸色和发抖的嘴唇，这时她才注意到在远处有一道滔天水浪正涌着路旁停着的汽车和无数散落在街面上的垃圾与杂物像从海里冲出的水怪一般奔腾而来。
    白静急忙拉住罗小冰往回跑，并朝刚从院子里追出来的苏小小等人叫道：“发洪水了！快上屋顶！”
    林欢喜慌忙跑回卧室叫唐峰抱着两个孩子跟大家一起顺着院子里的墙梯爬到房顶上。
    苏小小最先上了屋顶，然后把林欢喜跟两个孩子接了上来，麦子和唐峰也先后爬了上去，而罗小冰还呆在原地一动不动，愣愣的望着白静。
    “别闹了！先躲上去要紧！”洛天虎说完便一把扛起罗小冰将她往墙梯上送去，麦子跟唐峰两人抓住罗小冰的手，费了好大力气才将她拉了上来。
    水流涌进林欢喜家的前院，洛天虎冲白静叫道：“你快上去！”
    “你先上去照顾小冰，她需要你。”白静面色严峻的说，水流已经漫过了她的小腿。
    洛天虎利索的跳上墙梯爬了上去，接着便伸手下来朝白静嚷道：“快！”
    水流已经涌在了白静腰间，白静爬上墙梯正要去抓洛天虎的手时，却被一个漂浮在水面上的铁质垃圾桶撞在了她的脚跟上。
    雨水横流，白静脚下一滑便仰身栽进湍急的水流里，被那股势不可挡的冲击力夹带着漂出了林欢喜家的前院。
    水面上浮满了各种坚硬脏乱的杂物和笨重的汽车，却再望不到白静的身影。
    “静子！”苏小小不顾一切的要跳进水里去救白静，却被麦子死死将她抱在怀里。
    “小小。”林欢喜也分不清流满了自己脸颊的是雨水还是泪珠，她两腿一软跪倒在地上，凝视着远方呜咽道：“你冷静些，我们救不了她……”
    麦子不停的安慰着嚎啕大哭的苏小小，唐峰拖下了身上的衣服给两个孩子和林欢喜挡雨，洛天虎神色凝重的搂着罗小冰，他想要保护身旁失魂落魄面色惨白的妻子，可曾经呼风唤雨的他此刻也不知该如何来面对这场肆意吞噬着一切的无情洪灾。
    本来阴沉的天色完全黑了下来，雨势渐稀，水位却依然在慢慢上涨。流水盖过了众人的脚面，被淋的浑身湿透的苏小小还在不停的抽泣，不止为白静，她也在担心着自己的父亲。
    花园街成了片一望无际的汪洋大海，甚至能供小型船只通行，只能呆在房顶上以求自保的孤立无援的人们默默的祈祷着，祈求上天能赐给他们一艘诺亚方舟。
    方舟是神话传说里才有的东西，但多乘位的救生橡皮艇可就不一样了。
    被淹没的花园街上遍布由电筒照射所发出的纵横交错的光束，马达的轰鸣声由远渐近，一艘在附近搜索幸存者的救生艇发现了呆在林家屋顶被雨水浇的瑟瑟发抖的众人。
    “小小！麦子！”驾驶着橡皮艇的男子高声叫嚷着。
    “爸！”苏小小没想到这名穿着救生衣的皮艇驾驶员竟然是自己的父亲，苏小小喜极而泣，“爸！我们在这儿！在这儿！”
    救生艇来到近处，苏大生身旁的一名男子将大家挨个从房顶上接了过来，苏小小看着这名跟父亲一起救人的男子眼熟，过了半天才想起这人是白静所住的公寓楼里的保安吴大贵。
    父亲安然无恙固然让苏小小觉得欣慰，可白静呢？谁也不知道她现在被水流冲到哪儿去了，是侥幸逃生还是不幸遇难？答案没人知道。
    苏小小回忆起跟白静曾相处的日日夜夜，那里有林欢喜，有罗小冰，还有杜汀兰。
    林欢喜总是抱着孩子跟白静聊天，要是哪天她不把宝宝带在身边，就像个没了盾牌的不完整的骑士。罗小冰跟白静最爱拌嘴，俩人在一起总是玩笑开个没完，可这会儿罗小冰怎么在哭着跟白静说话呢？
    “静子？”苏小小揉了揉眼睛，试探性的叫了一声。
    “傻愣着干什么呢？”熟悉的声音随细雨飘入耳中，虚弱的白静轻轻动了动发白的嘴唇，向苏小小抛了个媚眼。
    “静子，真是你吗？”苏小小狠狠掐了自己一下，想确定这到底是不是幻觉。
    “是她。”麦子拍了拍苏小小的后背，“你被雨淋迷糊了啊。”
    苏小小一个箭步冲向正靠在皮艇角落里的白静，紧紧的抱着她大哭起来。
    “你慢着点儿，船都要被你踩翻了。”倚在白静身旁的罗小冰擦去眼角的泪水，换上了平日里轻佻的笑脸。
    “去去去，我有那么重吗？”苏小小用指尖在罗小冰的额头上轻戳了一下，又转向白静问道：“你怎么碰上我爸的？”
    “我掉进水里后一直被冲到了公寓那边，幸亏躲在高处的吴大贵看见了我，丢了根绳子让我抓住，我才没被水流给卷走，搜救队来了以后先在巷子那边救了你爸，然后又发现了我跟吴大贵，我想着你们应该还呆在房顶上，就跟那些救生员要了艘皮艇带着他俩来找你们了。”
    林欢喜把怀里的小宝宝交给唐峰，又命令唐鑫宇乖乖的在位置上坐好，接着便也凑到白静身前说：“那你岂不是我们的救命恩人？要怎么感谢你呢？”
    白静想了想，说：“忽然想听点儿老音乐，谁有？”
    大家随身的东西几乎都被淋透了，丢在屋里的则早被水冲的没了踪影，所以此时谁也无法满足白静这个小小的要求。
    几个姐妹大眼瞪小眼，互相看着对方摇了摇头。
    “我这电话里存的都是老音乐。”洛天虎把电话抛到罗小冰怀里，“我这个防水，应该还能用。”
    罗小冰对着电话屏幕点了半天，把头靠在白静肩上问：“想听什么？”
    “你播什么我就听什么。”白静笑了笑，伸手把罗小冰揽在了怀里。
    “别那么紧，我气都喘不上来了。”罗小冰把脸从白静的脖颈处挣脱出来，按下了电话屏幕上那个小小的绿色播放键。
    四位姐妹相互依偎在救生艇的尾部，完全无视了坐在前端的男人和孩子们。悠扬的旋律响起，四个女人跟着电话扬声器里那明快的节奏，一起唱起了那首几乎快要被时代所遗忘的歌谣。
    “人生于世上有几个知己，多少友谊能长久，今日你我道珍重，友情也长记在心头，纵然暂时别离，他朝会再聚首，誓言就算不改，始终也……”
    三年后……
    狭小的公寓房间内，罗小冰在将地上东倒西歪的空酒瓶收拾整齐之后，便匆匆的给自己上了些淡妆，之后便穿上一双廉价的细跟鞋子蹦跳着奔到楼下去赶最早的一班公车。
    时间还早，林欢喜一家人还沉浸在幸福的睡梦之中。
    苏小小趴在被子里发呆，从她憔悴的面容上可以看出失眠已经折磨她好一阵子了，而她还并没有找到解决这一难题的方法。
    麦子才一睁开眼睛，就发现床边已经像平时一样摆着份美味的早餐。香喷喷的热面包已经涂好了果酱，盘子里煎蛋的蛋黄照旧在来回涌动着，每一次都把油跟火掌握的恰到好处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麦子伸手取出压在盘子底下的便签，纸条上那熟悉的笔迹宛若佳人在侧妙音轻言：我去公司喽，早餐要全都吃掉不许剩下，工作时注意安全，晚上见，爱你——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