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陈濯换洗完毕,又吃了整整两碗热汤面下去,将已经不再哭泣的暖暖抱在怀里好好亲了一番之后,才真正有体力将这些日子的变故向如姒解释清楚。
蒲苇记案件的内情,大体就如明绿樱所说,的确是有些要紧的江湖人物和疑犯在蒲苇记断断续续地聚集传信,甚至这些人还偷偷在固定的单间墙角和字画上用特殊的药水写过暗记。因为这些人密会的内容牵扯到了皇室秘闻,所以连刑部办案的这些人也不是人人都知道清楚的内情。
相比来说,陈濯所知道的还算多一些,因为早在两人成婚之前,他离京所查之事其实也与这些人间接相关。说是什么惊天秘密,倒也谈不上。说穿了就是明皇后娘家的一些旧事,就算真的掀开了大白于天下,最多就是让皇后娘娘脸上难看些。但是当今襄帝后宫无妃,膝下三个嫡皇子都是明皇后生的,皇后脸上就算再不好看,难道中宫或者国本还能动摇了?
只不过这次的事情是从三皇子身边的一个宫女身上印出来的,三皇子身为襄帝与皇后的幼子,自然是最受疼爱,如今也尚未大婚,身边人出了问题,帝后自然在意的很,宫里对这案子也就抓得比较紧。
九月初陈濯忽然被扣在了刑部,是因为有一个关键人物暴毙。宫中派过来负责暗中督理此案的寒统领大怒问责,缉盗司那边就把陈濯推了出去顶缸。
其实说起来,陈濯身为燕家的外孙女婿,石贲将军的继子,本身又经验丰富、破了不少案子,并不应该是此时背黑锅的人选。但这件案子之中牵扯到了明皇后与皇子,自然就牵扯到了朝廷上几大势力的撕扯角力,借题发挥。石仁琅依附着自己的业师黄侍郎,在刑部的这次内斗中自然也是与燕家的政敌站在一处,更具体的动作就是拿陈濯开刀,以刑部文书的身份举证了陈濯的暗中通匪,成为了整体政治斗争中攻击燕家的一个起点。
或许从石仁琅的角度,只是想扣死陈濯。但黄侍郎等更高阶层的人自然是要借着陈濯来进一步去扣燕家,可燕家又哪里是那么好扣的?
头一天陈濯受审的时候,燕萧就亲自走了一趟刑部与陈濯见面、仔细叮嘱。说起来他们在公务上的渊源,其实远比如姒这一层姻亲还要深。早在燕荣去找文家姑娘私奔的那件事情之前,陈濯就已经是暗中帮着身为天子近臣的燕萧办事了。后来阴差阳错,多了如姒这一层姻亲关系,暗中的公务关系才转了明路。
总之第三天上燕萧就拿了密旨到刑部,朝廷上的攻伐还在继续,而刑部内部扣押一个六品的小捕头哪里会有人太多注意。当晚燕萧就带人去将陈濯偷偷替换出来,又给了他密旨和人手继续出京追查。这些事情知道的人,一个手掌都数的出来,莫说石仁琅这样的六品主簿不知道,就算是他的业师黄侍郎也全然瞒住了。
直到三天前,陈濯与同僚在郴州终于捉到了人,星夜押解回京,燕衡和燕萧父子也是立刻进宫面圣,案子终于算在御前有了一个交代。到那个时候,燕家其实算是在帝后面前大获全胜,只是襄帝还有意让廷议上的争执继续几日,从而重整朝局,燕家自然是领旨低调,同时也将陈濯再偷偷换回刑部的天牢之中。
按着陈濯的心思,当然是想给如姒带个话叫她放心。然而前一阵子如姝到陈家实在频繁,燕萧也会担心陈家内宅不严,就决定索性连如姒一起瞒了,这样外人看着陈家这样强作镇定的样子,就更能相信此刻燕家的故意示弱。
如姒听完这一长串,有些想发怒抱怨,然而一开口却又哭了出来:“你再有一次这样的事情,我便再也不跟你过了。你现在都是当爹的人了,还这样叫人担心,若真有个三长两短,叫我怎么办。”
陈濯看着如姒脸颊消瘦了好些,心里也是疼惜的很,忙伸手去搂她:“一切都好了,这案子完了,以后也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
如姒还是哭:“搞什么嘛!你不就是个小捕快吗,怎么又忽然变成特工了,哪里来的那么多秘密任务、皇室秘闻,咱们就不能安安生生过日子吗?”
“什么叫’特工’?”陈濯抚着她后背安慰,却也有些迷惑。
如姒一噎,知道自己说溜嘴了,却还是把眼泪什么的都蹭在他衣服上胡搅蛮缠:“特工就是特别的朝廷公务!就是你这样不顾妻儿的白眼儿狼!”
陈濯将她抱得紧紧的:“都是我的错,以后不顾朝廷公务了,只守着你,守着咱们闺女,成不成?”
“说话算话?”如姒猛地抬头,“你不去刑部办差了?以后就跟我一起开茶楼?”
“这个——”陈濯到底还是老实人,“这个月不去了,下个月再去。”
如姒去推他:“空口说白话,都是白哄我,没有一点实际行动。”
这个时候,老实人却也不老实了,陈濯的力气哪是如姒能推开的,由着她又抱怨了几句,便低头亲下去:“哪里能没有实际行动呢。”
“不是——不是这个行动!”
生活就这样回到了原本的轨道上,一场看似巨大的风暴在如姒无知无觉的时候开始,也消弭在她能力与眼界之外。
身为一个并无大志与大能的普通女人,如姒在陈濯臂弯里再度醒来的时候,心里还是很满足的。陈濯不是一个出将入相的高帅富,虽然有惊无险地擦了一点政治风云的边,终究还是脱了身。
这是她所希望的生活,不用享受钟鸣鼎食,也不必承担朝堂天下,她只要能与陈濯一起平平静静地过好自己的小日子,茶楼里能有些利润,叫宝贝女儿暖暖能健康快乐的长大,身边的陈润采菀都也能平安富足,那一切就都完美了。
至于那些前世今生之中曾经亏欠、伤害过她,或者已故原主的那些人,如姒并没有兴趣主动去报复或者再推一把,因为正如那句最经典又最简单的道理,不做死就不会死。无论是上一辈的石大老爷、池太太等,还是平辈的石家兄弟、濮家和池家的姐妹,每个人都会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如姒最多只需要围观一下就可以了。
十月初,在家里休息了小半个月的陈濯终于回去衙门办差了。如姒送他出门的时候多少还有些心有余悸,但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经过了之前的一次又一次,其实她也越来越信任陈濯了。
连这次涉及到帝后秘闻的黑锅他都能甩的开,还成功抓到了该抓的人,之后还有什么坎儿过不去呢?
而当天晚上,燕家就送过来了一份礼物,名义上是说燕荣在郴州立了功,亲戚同喜一下,实际上却是明绿樱打发了身边的丫鬟杏雨过来传递一下八卦——朝廷上的争执尘埃落定,黄侍郎官降一品、迁至工部做一个半闲散的三品郎中,黄家与潘家亲事作罢,而在当中很有些缘故牵扯的石仁琅自然也被业师赶出师门。虽然刑部主簿的这个职任暂时没有失去,不过也稳当不了多久了。
如姒又问了问杏雨燕家如今的情形,杏雨笑得温润有礼:“表姑奶奶放心,皇上赐了好些东西下来,说是等大哥儿三岁就到宫里给皇孙做伴读。三老爷的爵位过了年应该也要升一升,到时候就分府了。还有,二爷叮嘱了,一定要跟您说,表姑爷立了功,又受了委屈,皇上也是知道的。您就安心等喜信儿吧,表姑爷前程也好着呢。”
如姒心里更加安定下来,当即亲自拿了荷包打赏给杏雨:“知道了。这趟辛苦了,我改天到府上,当面给二表嫂道谢。”
杏雨谢赏去了,陈家上下也都欢欢喜喜的。如姒原先并不曾指望陈濯这个小捕快能在仕途上走多远,现在听了杏雨的话,虽然高兴,却也不想给陈濯什么压力,还特地叮嘱了品红品蓝等人稳着些。
只是没想到杏雨传的这话应的这样快,又过了不到十日,陈濯的升迁令便下来了。宫里直接下了嘉赏令,陈濯从六品经承连升两级,直接做到了大盛开国以来最年轻的五品刑部总捕头,比柳橙茵的父亲还高上半级,也比千年不动的从五品翰林编修濮雒高一级。
这样大的喜事,如姒自然要给三亲六故送信送礼。
石贲将军和素三娘子高兴的很,从郴州打发人送了足足四车的礼物过来。燕家也差不多,燕萧夫妇都亲自过府道贺,除了给陈濯与如姒的贺礼,也送了许多东西给暖暖。于公于私,燕家三房都与陈濯如姒更加亲近亲密了。
但其他的亲戚们就没那么高兴了,濮雒虽然是个雷打不动的千年从五品翰林,也牵扯不到什么朝廷之中的党争大事,但他在翰林院多年的碌碌无为也算是出名的。襄帝借着燕家的这次风波让朝局上争执浮动了一个月,就是要重新整顿吏治。于是带着些众望所归的味道,濮翰林在大女婿陈濯升迁令下来之后的第三日上光荣下岗。因为没有大过,还是保留了个六品闲散文职的俸禄,但仕途清名什么的,也就到此为止了。
而濮家内部的问题还不只如此,之前因为池氏在暖暖百岁那天得罪了蔺澄月,随即就被濮雒打包送回暨阳老家自生自灭,濮家内宅自然彻底交到了晁姨娘手中。而在濮雒丢掉翰林之位之前,濮家就有些不太稳当了。似乎晁姨娘并不是很有心取代池氏的位置,反而多次表示,老爷是大才子,宠妾灭妻不是正理,贱妾出身低微,不堪为正室之选,若是太太有什么三长两短的,老爷还是另娶名门之女才是。
当时濮雒还又是感动又是怜惜,觉得晁姨娘实在是太谦逊本分,越发宠爱。直到晁姨娘的弟弟晁兴表示自己即将结束暨阳酒楼的生意,离开京城,希望濮雒大才子大老爷能把之前借的钱还了,而且自己的姐姐也有意下堂求去,濮雒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人家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晁姨娘的身份是良妾,并不是那种卖身为奴的丫鬟通房升级为的姨娘,虽说也不似明媒正娶的夫人一样那么容易提出和离的要求,但晁兴手里捏着两万两的借条,还包括当初池氏为了如妍出阁而借的八千两,濮雒当然可以不许晁姨娘离开,可晁兴也能随时把濮雒告上公堂逼债。
这样的利害关系之下,濮雒能说什么?更精彩的是,在濮雒还没正式签下放妾文书之前,又有暨阳来的同乡爆出了大新闻,晁姨娘不是晁兴的亲姐姐,她其实是晁家的养女,小时候同乡的人都以为她是晁家的童养媳,换句话说就是晁姨娘与晁兴之间不简单。
这时候濮雒大概开始思念池氏了,但更要紧的是还钱,所以接到了陈濯升迁的报喜帖子之后不但没有送礼,反而送来了亲笔写下的借钱求救帖子。
听说,同样的信也送到了齐郡王府和石家二房。
齐郡王府里的如妍刚刚早产生下了一个儿子,然而这儿子生下来如妍并没有机会见到,就被直接抱给了小齐郡王妃那边抚养。老王妃叫人给如妍加了补品,也打赏了金银锦缎,只是并没给濮家送喜信,也没给如妍升位分,王府里的传言说,这孩子可能会直接记在王妃或者侧妃名下,总之跟濮良侍是没关系了。
如妍在月子里只是哭,每日里呆呆的茶饭不思,收到父亲的信就直接撕了,据说是连看都没看。
而石家二房的如姝就更不用说了,石仁琅那边被恩师赶走之后倒是终于没处可去,只能回家。但石老太太的孝期还没结束,理论上来说身为孙辈的石仁琅与如姝夫妇可以亲近,只是不能生子。石二太太每日里都在催促如姝对夫君用心,而石仁琅却放话说自己要做个孝道上的榜样,一年的孝期未满,就不与妻子同房。当然,书房里侍奉的清秀小厮还是很多的。
石二太太看着心急,便天天拿娘家如今越发落魄的如姝撒气。如姝每日里忍死忍活的,拿什么搭理接济濮雒?
于是走投无路的濮雒最终还是厚着脸皮上了陈家的门,开口向陈濯和如姒借钱。
陈濯有些心软,想要接济一点,如姒却拉了脸:“当初他为了我娘的嫁妆还想逼死我呢,那个时候不拿我当人看,现在跟咱们借钱?他要是重病破产也就罢了,跟晁家人借钱都是花在什么古琴香炉、风雅快活上头了,这个钱凭什么咱们给?不给!”
陈濯原本心软就是因为爱屋及乌,并不是真的性格软弱,听如姒这样说也很有道理,索性不让如姒扮黑脸,直接亲自出去给濮雒倒了一杯茶:“濮大人的难处,恕我们实在帮助不了。您请回吧。”
濮雒上门求救已经是咬着牙拉下脸来,来之前也想了些软话要说,没想到如姒根本不见,陈濯则是干脆利落,不解释也不抱怨,直接跟闭门羹一个路数。他身为岳丈的此时要求人,也没那么硬的底气。毕竟做公爹的可以指责儿媳不孝,做岳丈的却很难要求女婿太多,登时一张保养了多年的儒雅面孔青了又红,红了又青,还是勉强道:“大姑爷,您看……”
“濮大人,慢走,下官不陪了。”陈濯直接起身,截口果决,声音却很温和。言罢就直接往内堂去了,随即示意家仆送客。
濮雒气的太阳穴都突突乱跳,可他到底也没有就地打滚的撒泼本事,最终忍了又忍,还是灰溜溜地去了。不到半个月,濮家放妾卖宅子的消息就传了出来。之后,也曾经在京中小有过那么一点才名的濮翰林,就再也没人在京里见过了。
如姒听到这些消息,只觉得解脱的很。虽说之前双莺也含蓄地劝了劝她,说那到底是她的娘家,但她实在是觉得这样的娘家还不如没有。与其去关心或者打听濮雒后来是回老家了还是隐居市井,又或者回暨阳找池氏,还不如花时间好好打理一下蒲苇记。
因着晁兴结束了暨阳酒楼的生意,如今的蒲苇记生意越来越好,如姒已经开始琢磨开分店了。只是成婚几个月的采菀如今也有了身孕,陈润欢喜的很,也关心的很,每日在店里的时间就要减少些。
而随着暖暖渐渐长大,如姒也不想每天只是在家里带孩子或者等陈濯回家,有时也亲自到茶楼里去看看生意。
很有些意外的,如姒在蒲苇记里又见到了秦锡之夫妇过来吃新出的麻油鸡面线。
如姒这次是再也没有好奇心了,不管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人,反正蒲苇记之前的案子也结束了,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茶楼老板娘、居家小女人,那些管不了的事情她可不想搀和。
秦锡之夫妇似乎也很放松,完全没再问过什么暗藏玄机的问题,每次过来只是打个招呼吃个面,或者叫两份小吃。只是因为隔个十来日就会来一次,日子久了倒也有些几分熟起来。
到了新年之后,如姒又在茶楼里推出了几种加了水果和花瓣进去的元宵甜汤,似乎那位秦夫人特别喜欢,来的就更频繁些,有时遇到如姒刚好在店里,还会随口聊几句吃食。
这时候如姒的生活就更平静了,暖暖已经能开口发几个简单的音,虽然叫不出完整的爸爸妈妈,但还是常常试着在学语。陈濯也如他之前承诺的一样,很少亲自追查案件,几乎每天回家的时间都很规律,陪孩子的同时也与如姒更加亲密。
亲戚之间的消息偶尔也会传过来,有些是在预料之内的,比如燕荣在郴州屡屡立功,开始有了些名声。燕家二房和三房分家,如今三房也就是忠勇将军府和陈濯如姒很亲近,最近刚因为明绿樱又再怀孕而送了喜信过来。
也有些是在预料之外的,比如,春姨娘流产,池翠柳怀孕。
春姨娘的流产是一场意外,似乎是五个月的时候开始腹痛不安,怎么调养都不舒服,最后在年前下第一场雪的那天就见了红。郎中的说法是母体积弱,这一胎肯定保不住。石大老爷夫妇自然非常失望,加上先前就有些积累的怒气,两口子倒是难得想法一致,直接将春姨娘再卖回勾栏,换钱继续给石仲琅治病。
就在这个时候,翠柳却查出了三个月的身孕,所有人都非常震惊,因为石仲琅的状况已经是到了“祖传牛皮癣,专治老中医”的地步,几乎所有京畿地区能请到的老中青有名无名的郎中都请过了,并没有人给出了有效的治疗方案。
但翠柳坚持表示,石仲琅是偶尔可以做到的,所以这个孩子就是石家的种。石仲琅最终表示了赞成,也就是说承认这个孩子是长房的香火。
石大老爷和石大太太在纠结了几天之后也决定表示相信,说穿了就是不信又能怎么样。如果非说翠柳的孩子不是石仲琅的,那这样不贞且在祖母孝期怀孕的媳妇只能休掉,那样的话翠柳其实是高兴的。只要自由了,哪怕远嫁外地也是好的,可是石仲琅是绝对再也娶不到媳妇了。
相比于所谓香火的重要性,孝期什么的反倒不是大问题了。反正石大老爷和石仲琅都是终身跟仕途没关系了,而眼前的隔房兄弟石仁琅一脸的不近女色、只近男色,显然也是指望不上兼祧了。那与其将来再满世界寻摸一个来过继,还不如先看看眼前这个,万一真是石仲琅的呢?
石大老爷甚至还非常天才的表示,可以先偷偷生下来,然后交给别人,再送回来,就说是过继的,这样也就没有孝期的问题了。
如姒听到这些八卦消息的时候正好是在蒲苇记店里,二月的天气正是乍暖还寒,而今年的京城似乎特别多雪,街上的行人也不多,蒲苇记的生意自然也要清淡些。
如姒看店里总共也没两三个客人,就跟夏音、仙草坐在柜台那边低声说话,也不免有些感叹:“有的时候我也真佩服石家这些人,真是什么都做的出来,也什么都想的出来,太有创意了。”
“他们的脑筋都没放在正路上,”仙草跟着如姒这样久,说话也越发大胆了,“夫人也很多创意啊,都是好吃的。”
如姒笑着捏了捏仙草的小脸:“小丫头现在越来越会拍马屁了,是不是想吃新出的点心?”
“有新出的点心吗?”门外是清朗沉稳的声音。
如姒抬头望去,赶紧含笑起身招呼:“秦夫人?您今日还带了朋友?还是菊花果茶吗?昨天新出了栗子酥,等下给您送一份?”
秦夫人笑笑点头,身边还有一对大概五六十岁,但是精神很健朗的老夫妇。三人一起到秦夫人平时常去的单间吃茶说话,如姒因为已经与秦夫人有几分相熟,也不在意,只是叫人送茶饮点心就是了。
又过了大概两盏茶的时间,如姒正听仙草讲一些最近陈润和采菀在准备孩子出生的事情,忽然蒲苇记外面一阵人声骚动,而且还有隐约约的金铁之声。
夏音比如姒更早变了脸色,抢先一步出去查看情况。
这时便见外头一阵混乱之后,几个身穿海青公服的公差跟在石仁琅身后进了蒲苇记。
如姒心里微微一紧,再度起身:“石主簿?”
距离上次相见,又是好几个月了。此时的石仁琅似乎是在外面很久了,五官清秀的脸上冻得有些发红,但眼神却好像锐利了很多,淡淡笑了一声:“陈夫人,府上的生意真是越做越不长进了,如今居然勾结江湖匪类。”
今日蒲苇记的客人很少,所谓的江湖匪类是指秦夫人?
如姒也笑了一声:“我们打开门做生意,只卖茶果,何来什么勾结不勾结?石主簿不是刑部的文官么,什么时候开始管缉盗了?”
“我不过是路过而已,抓人自然是乔捕头的事。”石仁琅似乎早有腹稿,言罢向后退了半步,让了让身边的人。
如姒微微皱眉,这才注意到石仁琅身边的人似乎有些眼熟,仔细想了想,才勾起超级遥远的回忆。那时候大概是跟陈濯还没有正式在一起的时候,石仲琅曾经试图陷害陈濯,当时似乎就勾结了京兆衙门的另一个捕头。如姒还模糊记得,当时陈濯好像就是被这个姓乔的捕头从自己眼前带走的。
刚成婚的时候夫妻聊天,她也问过当时的情形,陈濯随口一提,也没说太细,无非就是他年轻但是破案多,乔捕头年纪大资历老,却不如他更得京兆尹看重。这种职场上的互相嫉妒和排挤很常见,如姒听了也就罢了,毕竟后来陈濯就调到刑部,再与这位乔捕头没有什么交集了。
“陈夫人,”乔捕头冷冷道,“等我们抓了楼上的匪徒,您也要跟我们到衙门里走一趟。”言罢就直接带着人向楼上的单间过去。
“夫人!”夏音之前快步出去看了看,此刻又回来到如姒的身边,悄悄耳语了两句,如姒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陈夫人,这次您是人证俱在了。”石仁琅并没有跟着乔捕头等人一起上楼,而是在楼下柜台前,向如姒逼近了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如姒冷笑,“有些事情,你应该后悔的。”
如姒唇边浮起一丝玩味的笑意:“石仁琅,应该后悔的是你,不过你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这时就听楼上一阵噼噼啪啪的动手声,然后扑啦啦几声大响,乔捕头等人竟然滚了下来!
“快……快来人!有悍匪!”石仁琅到底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见状大惊,立刻向外呼喝。
又是一阵脚步声,赶过来几个人的却是刑部公差的服色了,且为首的还是一个身穿官袍的中年人。
石仁琅有些意外:“赵大人?”
“啪!”那位赵大人扬手就是一个耳光,厉声喝道,“滚出去!”
刑部公差们拉着乔捕头几人就向外扯,这时秦夫人身边常带着的一个小丫鬟从楼梯口探出头来,轻叱了一声:“要闹就出去!”
“是是。”那位赵大人连声应了,带着人兔走狼奔一样赶紧走了,外头的人声也迅速散去。
前后不到一盏茶,蒲苇记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只有门外些许的积雪被踩的脏乱不堪,留下了好些脚印,证明刚才的冲突确实发生过。
仙草到底年纪小,完全吓懵:“夫人,这……”
如姒其实心里也是有点紧张的乱跳,随手拍了拍仙草,又去看夏音:“看来你没看错。”
夏音点头:“是。”
又过了小半盏茶,秦夫人和那对老夫妇便下楼来了,摇了摇头:“石家在京城子弟不出息早就听说了,但不出息到这个地步,也是开了眼界。”
那对老夫妇笑了笑:“算啦,这也寻常。”
秦夫人面色还是不太好:“真是扫兴。”又向如姒点点头,“今日的点心不错,就是搅合了你的生意,不好意思。”
如姒赶紧摇头:“没事没事,您喜欢那点心就好。”
秦夫人看了如姒一眼,似乎看破了她的心思,也没说什么,只是示意身后的丫鬟付钱,便与那对老夫妇出门去了。
等到晚上如姒回到家去跟陈濯确认:“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们是——”
陈濯拍了拍她的手:“不知道的时候不是更好?别想那么多,现在闹成这样,以后他们大约也不会去了。”
如姒又仔细回想了一下过去的种种,应该是没有失礼的地方,才稍微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陈濯想了想,又笑道:“不过,估计石仁琅应该是在京城呆不住了。”
“只是在京城待不住?”如姒半信半疑,“那可是……”
陈濯懒懒地伸了伸手臂,将如姒揽在怀里:“毕竟是石贲将军的侄子,也是两榜进士。”
“好吧。”如姒依在陈濯胸前,有些原主前世里模糊的记忆似乎有些浮现,她忽然想起来一个问题——陈濯回来的那天,石仁琅原本是想跟她单独说话的。她最讨厌被人威胁,也知道必然没有好话,才一直拒绝。但现在想着或许石仁琅会离京,又忽然好奇起来,他当时原本想说什么呢?
陈濯的预言很快成真,几天之后,石仁琅到两千里外的凉州外放调令就下来了。石二太太在家里哭天抢地,然而石仁琅已经面如死灰,心如死灰,整个人就几乎变成了一坨死灰,都没有跟石二太太真正解释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如姝在这个时候终于爆发了,拿了剪子以死相逼,表示自己要跟石仁琅和离。
石仁琅其实无所谓,石二太太却不愿意,但如姝大哭:“其实你儿子根本不行!我到现在还是处子之身,为什么非要我守一辈子活寡!不和离,我就杀了他再自杀!”
石二太太立刻崩溃,难道自己儿子也不行?另一方面,如姝的这个威胁其实很有杀伤力。她不是说如果不和离就自杀,而是如果不和离就先杀夫再自杀。
所谓日防夜防,家贼难防,要是如姝真的有杀夫之心,难道还能昼夜提防么?
可是这个时候叫如姝和离而去,那么石仁琅到凉州之后的生活又该如何?难不成在那边的荒凉之地随便娶个粗手大脚的女子么?如姝说的虽然狠辣,到底也是石仁琅太过无情、不疼爱妻子,焉知这不是气话?
正在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石仁琅向如姝提出了一个条件:只要能让他在临走之前跟如姒单独见一面,他就出放妻书给如姝自由。
其实这个条件他们之前就已经暗中提过,要不然如姝也不会在陈濯当初没回家的时候带着石仁琅去找如姒。只不过上次被陈濯打断了,这一次谁又能保证一定能成?
可石仁琅对待如姝也很决绝:“你要是做不到,那我就算带着你牌位上路,把你变成亡妻,你也是我石家的人。”
如姝是知道石仁琅性情的,最终还是决定再去求如姒。
没想到如姒这次却答应了,因为她实在是有些好奇,石仁琅到底想说什么呢?
当然所谓的单独相见,只是没有如姝和陈濯出现在石仁琅的眼前,其实最后决定的地点是在蒲苇记的一个单间,而陈濯则在屏风后早已藏身防备了。
“石仁琅,有话就说吧。”二人终于面对面,如姒看着一身青布长衫、瘦削落寞的石仁琅,心里竟然有些复杂的感受,声音也稍微温和了些。
当然并不是同情,而是到底这是原主记忆中曾经深爱过的男人。如姒带着原主的记忆,也会受到一点点的感染。并不是有什么心软或者眷恋,而是一种很难说清的感叹。
或许,第二世的石仁琅是真的曾经爱过当时那个怯懦清秀的如姒的。只不过后来他的爱结束了,毕竟彩云易散、人心易变。
“如姒,你到底为什么这样对我?”石仁琅并没有太多犹豫,如姒虽然答应了相见,但是明确提出相见时间只有一盏茶,他并没有时间迂回宛转的绕圈子。
如姒皱眉:“什么叫这样对你?我们原本也没有关系。”
石仁琅直直望着如姒:“我那样心仪于你,你到底为什么一直对我如避蛇蝎?无论如姝曾经做过什么,我都没有接受,我喜欢的只有你一个。”
如姒微微一窒,忽然有些后悔自己的好奇心——此刻陈濯怎么想?但是又一转念,其实石仁琅之前的心意,陈濯也是知道的。
只是此刻的石仁琅,似乎真的有几分诚挚。
如姒沉吟了几息,抬头回望:“因为我喜欢陈濯啊,我喜欢他,自然要避开别的男人。”
“你说谎。”石仁琅摇头,“你在认识他之前,便对我冷淡的紧。可原本不是这样的,我们初相识的时候,原本不是这样的。到底我有哪里不好?你要这样对我?”
如姒沉了沉,要说实话吗?
自己所得的幸福,到底是继承了原主的身体和身份,才有如今与陈濯的缘分与家庭。此刻与石仁琅的相见,大概是今生今世的最后一次,到底要不要为了原主,给他一个交代?
“因为你喜欢的只是你自己。”如姒顿了顿,继续道,“你执着以为的心仪,不是喜欢我,只是求而不得的执念。你若真是你自己以为的谦谦君子,你就不该这样对待如姝。你不喜欢她,何必娶她。你既娶她,就该爱她尊重她。我看你如今怎样对待如姝,便知道当初我若与你一处,如今也与她下场一般无二。”
“怎么会!”石仁琅大声道,“她与你如何能比?我又如何会这样待你!”
如姒看着他骤然涨红的脸,知道他此刻的激动也不是作伪,又沉了沉,才慢慢道:“你会的。你即便起初有几分真心,一旦得着了,也就没那么要紧了。将来可能就看着恩师的女儿更好、陆家的姑娘更好、姚家的小姐更好,先前的真心也就都抛去九霄云外了。”
石仁琅皱了眉:“你……”如姒这几句话说的很慢,却带着一种莫名的真挚与伤感,仿佛一切真的在她眼前,他忽然心里震了震,竟不知如何应对。
“可是,一切都不重要了。”如姒淡淡道,“这世上求而不得的人和事那么多,谁不是其中之一呢。我到底与如姝有一半的血缘,你若对她还有半分的愧疚或信义,便放了她自由罢。此去凉州,山长水远,石公子,保重。”
这一句轻轻淡淡的“石公子,保重”,落在石仁琅耳中便如一记重锤,最初相见那一瞬模糊的美好仿佛冲到心里,然而随之而来便是铺天盖地的巨大失望与忧伤。
带着最后一点的自尊与骄傲,石仁琅终于起身离去,也没有再说出什么。
如姝最终得以平安和离,带着嫁妆回到了暨阳老家,与在齐郡王府寂寂无声的二姐如妍也没有再联络传信,只是给如姒留了一份礼物,便再无消息。
“陈濯,如今我是真的只有你和暖暖了。”看着那礼物中的那条燕字丝绦,如姒又开始回想刚刚穿越之时的困境,脑海中原主前世的记忆种种,一步一步到了现在,几乎所有的人事都再不相同,而她现在的人生,也是过去完全不曾想过的。
陈濯将如姒和暖暖一起圈在怀里:“这就够了。”
“是的。”她抬头去亲他,“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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