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死的家伙们,始终也没有人揭开这张秘密的帘子。
枪声停止了,挨过很长的时间,直到下午,情况缓和下来,他才停止了心跳。一天没得吃喝,心里空得厉害,实在受不住。慢慢试着直起腰来,走动了两步,腰和腿酸痛得难忍,踩得碎玻璃和铁片子嚓嚓乱响。从窗后看过去,敌人在远处的屋檐下洗脸、洗脚,夕阳照在屋檐上,黄昏又来了。
他弯下腰,悄悄地走出房门,向西一蹓,悄步走过西夹道,翻身爬上小瓦房。正爬着,从北面走过一个人来,大喊:“站住!干什么的?”听得喊,可是并没赶过来。他紧爬了几步,翻过屋脊,放身一滚,骨碌碌地滚下屋檐,伸腿跳下大街。不巧,从背后走过两个人来,他担着心望背后看了看,是朱老忠和严志和。张嘉庆走了两步才停下脚,缩着脖子往后看着,等他们走上来。
朱老忠走过来一看,张嘉庆满身灰尘,头发蓬松,蒙着蛛网。白布衫皱得象牛口里嚼过,两只眼睛呆呆的,噙着眼泪,也不吭一声。朱老忠脸上刷地黄下来,两只眼睛睁得圆圆,从上到下打量着,问:“你不是嘉庆?”
张嘉庆说:“是我!大伯!”
朱老忠拍拍他肩膀,低声说:“唉呀!成了这个样子,可是怎么办?忙走吧,万一的遇上敌人……”
时间紧促,张嘉庆也顾不得细说,转身向南走。朱老忠和严志和,在后头呆着眼睛跟着,闹不清他想干什么。猛地,张嘉庆想起那里有岗,过不了水磨,过不了寡妇桥。又折转身,跟着朱老忠和严志和向北走,朱老忠问:“江涛呢?”
张嘉庆说:“他被捕了!”
严志和把大腿一拍,急红了脸说:“哎!又被捕了!”直气得胡髭眉毛一乍一乍的。
走到师范门口,张嘉庆想往西去,再向北走过思罗医院那道警戒线。北操场上有个岗兵,看守着尸首,问他们是干什么的。朱老忠说:“俺是找学生的,能进去看看吗?”岗兵说:“进去吧!修下这样的好儿子,也够你们糟心一辈子了!”
岗兵唠叨个不休,又问张嘉庆:“你是干什么的?”
岗兵说着盯了他一眼,似乎是认识他,一句话没说完,顺过大枪来。说时迟那时快,张嘉庆撒腿就跑。还没跑上五十步,“砰!”地一枪打过来,张嘉庆随着枪声,一个斤斗倒在地上,殷红的鲜血渗透了土地。
朱老忠一看,一时气血上冲,气愤起来。心里抖啊,抖得厉害。他不能去救张嘉庆,偷偷站在一旁看着。有吃顿饭的工夫,有人把他抬走了。朱老忠和严志和,两个人踩着墙豁口走进去,北操场上一洼一洼的鲜血里躺着尸首。朱老忠嘴唇打着颤,说不出话来。严志和一个个人看过,十七八个尸首里没有江涛,心上更加焦躁起来。
他们走过大礼堂,走过图书馆,甬道上血迹淋漓,洒了一道。一过穿堂门口,老夏在那里躺着,一个共产党员,一个坚强的斗士,还没有把日本兵打退,他倒先被阶级敌人打倒了,眼睛都闭不上!朱老忠和他见过一面,不由得鼻子发酸,泪珠滚进肚子里去,暗自抽泣。他想:“老夏同志!父子几个都是共产党员,如今他为革命牺牲。死去的是死了,活在世界上的父兄,不知有多么难受哩!”他心里急痒,胸中升起满腔怒火。
上灯时候,他们走到南操场,还是找不到江涛的影子。朱老忠说:“完了,他是被捕了!”严志和摆了摆头说:“八成又是关进监狱里去了。”谈着,一幅悲惨的图景又现在严志和的眼前。小小的铁窗,阴暗的牢房,运涛那孩子年纪轻轻,把黄金似的岁月献给革命。今天江涛又把宝贵的青春葬送在反动派手里!想着,眼前显出两个铁窗,两个惨白的面容,四只大眼睛,忽闪着长眼睫毛在看着他。他叹口气说:“阶级敌人好歹毒啊!”
来找学生的人们,渐渐稀少,两个老人带着沉重的心情走出学校。有几个穿灰色军装的士兵,手里掂着几件血衣,咧开大嘴喊着:“买几件贱褂子吧!风琴、书,给钱就卖!”又有一个士兵,拿着几个化学实验用的大肚子烧瓶,说:“买两个瓶瓶儿吧!盛个油儿醋儿的!”
朱老忠见了着实气愤,心里冷得颤栗,盯着眼睛看了一眼,迈开脚步走过去。心里说:“狼心狗肺的东西们,等着吧!
有我们收拾你们的时候!”
第五十七节
严志和的心,象铅块一样,又凉又硬,在胸膛里坠着,几乎要掉出来。一时觉得头脑沉重,伸长胳膊搂着小肚,低下头去,合紧嘴巴,眼睛看不见什么,耳朵也听不见什么,一股劲向前走。朱老忠在后头喊了他两声,也没听见。走到小木桥上,桥头站着一堆人,大睁着眼睛,向第二师范那边望着。严志和倒背了手,不言声不言语地站了一刻。岗兵见集的人太多了,端着枪走过来,说:“走开!走开!有什么看头?还没见过死人的?”严志和斜了他一眼,心里骂着:“好象疯狗,吃孩子吃红了眼了!”
他又低下头去,背叉着手往前走,不知不觉走过万顺老店,停住脚抬头看了看,街灯亮了。他不想回到店房去,觉得那屋子又潮湿又闷热,闷得人慌。就又迈开脚步,一步一步走过去。一个人在马路边黑影里走着,走到城墙根,又往南去。那一带挺荒凉,草地上长着很多小树卜。有几家房子,下雨下塌了。大雨之后,门前积成河水,不知趣的河蛙咕咕乱叫。在黑影里碰上一个人,他问:“大监狱在什么地方?”那人说:“前边哩!黑下了,找监狱干吗?”严志和斜起眼睛,看了看他,也没说什么,低下头走过去。
他走着走着,看见眼前有一带高墙,象城墙一样高,有一个古式瓦楼大门。才说低下头往里走,不提防门前站着两个岗兵,见他要进门,瞪起眼睛问:“干什么的?”严志和睒起眼睛说:“想看看我的儿子,他被捕了。”岗兵不细问他,说:“也不看什么时刻,明儿再来!”岗兵一唬,吓得严志和倒退了两步,溜湫着步儿走过去。昂起头看了看天,又看看狱墙,叹口气说:“咳!墙比天还高啊……”心里一时挠痒,酸楚得难过起来。停住步站了一会,抖了抖肩膀,使足了劲,猛地跑过去。横着膀子,照准狱墙一扛,他想:“把墙扛倒,兴许能见到那些被捕的人们。”抬头一看,狱墙纹丝不动,倒把他碰了个倒仰跤,摔在地上,气得长眉毛一乍一乍地扇动。他又爬起来,伸过长脊梁,照狱墙咚咚地撞了几下。觉得脊梁上酸痛,粘渍渍的,鼻子上闻到血腥。眼眶上噙着泪水,楞着眼珠离开狱墙。沿着城墙根走到大南门,不知不觉出了城,在南大桥上站了一刻,又沿着河边向西走。那里没有灯,黑黑的。他在一棵柳树底下站住脚,解开钮扣,敞开怀让河风吹着他滚热的胸膛。
他蹲在地上,从腰带上摘下荷包,打火抽烟。把胳膊拄着膝盖,抬起头望着黑暗的天空,摇晃摇晃脑袋,说:“天哪!不许人们抗日,我们的祖国要亡了!”泪滴顺着鼻梁流下来。
仄耳细听着,河水冲击桥梁,哗哗地响着。
对岸河边有两盏路灯,象鬼眼睛在看着他。他觉得身上热,肚子里焦渴,走下河岸,掬起一捧水,咕咕地喝了下去。又掬起水泼在头上,泼在身上,泼得浑身是水,湿了衣服,才一步一步走上河坡。
他又觉得,这一辈子活得实在不容易,如今祖国要亡了,要当亡国奴了,死了倒也干净!他心里气闷,伸起脖子吐了口长气,拍拍胸膛,叹口气说:“唉!抗日的人有罪?实无天理!”对着黑暗的天空笑了两声,把小褂子脱了下来,拎在手里看了看,放在地上。他想:“也许,我们的祖国不会灭亡!
江涛和运涛还会回来。”
停了一刻,听得河里水流声,水面上映着遥远的灯光,闪着一缕缕亮闪闪的影子。一合眼睛,看见槐花开了,大公鸡在井桩上长鸣。江涛笑嘻嘻从堤岸上走下来,说:“爹!我来跟你拔麦子。”严志和说:“好,你回来过麦熟,助我一点辛苦吧!”江涛脱下紫花小褂,说:“好,看我拔得多快!”小伙子弯下腰拔麦,拔得飞快。涛他娘走出来,站在门台上说:“看你,把孩子使坏了呢!”老两口子对着眼睛看着,同时笑了。
他这时睁开眼一看,是个梦境,从背后走过一个人来,把他拦腰搂住,说:“志和!你在这里?”
他摇了一下脑袋,在黑影里仔细一看,是朱老忠。朱老忠拍了拍严志和的胸脯,责备说:“咳!兄弟,叫我好找啊!”
严志和猛地楞住,心上糊涂起来,半天说不出话,朱老忠一伸手,合住虎口攥住严志和的手腕,说:“兄弟!你心里想的什么哩?……”老头子挥起泪来,又说:“抗日的人有罪,我们中华民族就算完了!”说着,连跺着脚蹲在地上,两只胳膊抱起头大哭起来。
严志和看朱老忠难过的样子,猛地照准胸口擂了两拳,说:“不,不会,有我们的党在,中华民族不会完的!”
朱老忠又站起身,说:“刚才你前面走,我在后头跟着,追到店门口,进去一看,屋里黑黑的。我又返身走出来,只差几步,就赶不上你了。找来找去,说什么也找不到你。我在大桥头上待了一会,才无可奈何地顺着河边走过来……咳!原来你在这里!”他拉起严志和的手向回走。河边柳树上有“伏凉儿”在叫,朱老忠摇摇头说:“唉!急死我了,急了我一身汗哪!”一面说着,上了土坡走在马路上,路灯依然亮着。两个人回到店里,朱老忠亲自拿灯去添了油来,点上,说:“来!快坐上歇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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