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文学课

第7章


他微微笑了:他喜欢这种本能的,几乎是反抗式的姿态。“如果文学能让我们有所感,”她说道,“那它为什么不能让我们感到痛呢?”
  “书就像刀。”
  “或箭。”
  奥尔迪斯收回身体,愈发有了兴致。“燃烧的箭。”
  只见亚历克丝又一次耸肩。“或斧头。”
  然后发生了一件事情。
  奥尔迪斯的脸变得通红。他在座椅上挺直了身子,仿佛被一股电流劈中似的,双手紧抠着自己的喉咙。接着他开始翻滚,但仍坐得直直的,椅腿在他身下发疯似的敲着地面。看起来他似乎是被一双看不见的手从后面扼住了喉咙。
  守卫迅速行动起来。他们把他围住,两人都伸出了手,镜头里只能看见他们的手臂和手掌,试图让他平静。但教授没法平静下来。他乱摆着四肢,扭动着躯体,挣扎乱撞,椅子摩擦着地板发出尖利的声音,奥尔迪斯的身影几乎完全甩出了镜头。他的嘴角淌出两道细细的白沫,一直流到下颌。他的影像已经错位,屏幕右方看不见脸的守卫努力想按住他,救他的性命。“他的舌头!”他们中一人叫道,“天啊,他在吞自己的舌头!”
  屏幕变成了黑屏。
  有那么一会儿教室里的学生们都安静地坐着,等着。看起来没人知到该做些什么。他们面面相觑,脸上都写满了震惊和迷惑。屏幕上只有静电噼啪作响。
  “我们现在做什么?一个名叫萨莉·米切尔的女生问道。
  这时那声音,和之前一样的电子信号又回来了。所有人都看向电视屏幕。
  奥尔迪斯又回来了,他的头发凌乱,眼神痛苦不堪。
  “很抱歉,”他含糊地说着,“我有时会出现这样的……这样的症状。从我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就开始了。不用担心。这儿看守我的人都是训练有素的医师——他们是不会让我死在你们面前的。”他没再多说什么。
  九名学生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机。某种程度上他的坦白并没有安抚他们的神经。他们中有些人那天晚上还会梦到他。梦里只有声音和模糊的动作:椅腿的剐蹭和卡住教授喉咙的痛苦。
  “你们刚才说,”奥尔迪斯完全镇定下来后继续说道,“文学足由其在名家大作中的地位定义的。它是用感触、用爱情来定义的。但假使”——他那咄咄逼人的眼神掠过整间教室,落在每个人脸上:而就是这么一个,一个简单的动作,已经向夜课的学生们展示了他是一位多么强大的老师——“文学是场游戏呢?”
  没人知道该如何接这句话。他们盯着屏幕,等待着那个人继续说下去。“假如刚才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都只是场闹剧又会怎样呢?”
  学生们困惑了。有人紧张得大笑起来。
  “我确实有神经方面的毛病,”他对大家说道,“但假如我没有,假如我刚才遭遇的魔咒确实仅仅是场恶作剧,是一出戏——那你们还会相信我是在受苦吗?”
  没人回答。
  “说吧。我演得像吗,同学们?”
  “是的。”一个名叫弗兰克·马斯登的男生从后排说道。单薄,带着某种古典式的俊朗,马斯登是个戏剧专业的学生,辅修文学。在教室里所有的学生中,就他能分辨演戏和真实。
  “绝对像。”亚历克丝·希普利说道。
  “假如文学就是这样的呢?”奥尔迪斯继续说,“假如一本书、一部小说,欺骗我们,令我们信以为真,但当我们真正进入它的世界——当我们真的开始读它,真正上心的时候——我们才看见,原来这些页面后面还有一整个世界?一个更深层的事实构成的宇宙。而我们要付出的,就是找出兔子洞的能力。”
  他稍事停顿,好让他们消化吸收自己刚给出的隐秘信息。“你们有多少人听说过保罗·法洛斯?”
6
  有几个人确实听过。他们把自己所知的关于这位作家的一切都告诉了奥尔迪斯。他们知道,没人确定法洛斯是谁——不能真正确定。他的第一本小说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但评论家和学者们越是召唤法洛斯站到聚光灯下,他越是拒绝现身。他开始像幽灵般隐身退去。人们开始 各种猜测,有的公开发表,有的则仅限于在美国各所大学的文学系里风传——法洛斯是品钦,他是巴思[1],他是艾柯。或说他就是查尔斯·卢瑟福,百科全书推销员,法洛斯的书背后就印着他的靓照。但至今仍没人清楚;坊间没有关于法洛斯的采访,没有他的口述历史,事实上,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除了是个笔名外,此人还能是什么。
  但即使是笔名也能被搜索出来。而法洛斯从来没有。
   “保罗·法洛斯是在玩一场游戏,”奥尔迪斯说道,“我想通过这门课把你们带入这场游戏。而我们将要解开的秘密,就是作者本人。我们会读法洛斯现有的小说,或许如果我们够幸运,我们还会发现这位大作家的真实身份。”
  学生们陷人了沉默不解。
   “你说发现他的身份是指什么? ”终于一个名叫雅各布·凯勒的男生开口问道。他是贾斯珀橄榄球队的—名进攻线卫。一个谜一样的人物:大块头,但却眼神温柔、笑容可掬,他的手指尖总是带着划线的粉笔留下的白粉。他是橄榄球队里惟—能背诵济慈的人。
   “凯勒先生,我是指,”奥尔迪斯说,“这门课你们要完成一个作业,就是找出保罗·法洛斯究竟是谁。”
  “但这没有一点道理。”后排一个声音说道。刘易斯·普莱恩是辅修心理学专业的学生,也许也是班上惟一没有对书痴迷到着魔的人。“三十年来人们一直在搜索法洛斯。专家、学者、阴谋论者各显身手。我们一群小小的贾斯珀学院夜课班的学生又怎能找到他呢?”
  “你必须对自己的能力多点信心,普莱恩先生。”
  学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感觉受了鼓舞,有了力量——同时又有一点害怕。他们的第一堂课就快结束了。他们已被告知,屏幕在预定好的时刻就会变黑。电视信号也就随之没有了。
  “下堂课之前你们的阅读作业就是读法洛斯的成名作《线圈》的前五十页。明天早上你们会在校内收发室收到完整的课程提纲。”奥尔迪斯说道,“但今晚我想给你们留一个问题。姑且把它叫做咱们下一次课之前的家庭作业吧。这是与大作家保罗·法洛斯息息相关的一个难解之谜。”
  大家都把笔停在笔记本上,等着记录。
  “穿深色大衣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说完奥尔迪斯缄了口,几秒钟后他的影响也没了了,再次消失在屏幕上·
  那天夜里亚历克丝·希普利难以成眠。
  她躺在菲尔布里克楼自己的寝室里,她的室友在上铺轻声打着鼾。
  她凝视着黑暗,脑子里一刻不停地想着理查德·奥尔迪斯,想着第一次见面的晚上他跟大家说话的样子,想着他突发的痉挛。真可怕。是那么奇异而可怖,亚历克丝不懂自己当初为什么会选了这门课。
  可是……
  这门夜课又很吸引人。这种体验不同于她在贾斯珀学院做过的任何一件事。有机会去揭开保罗·法洛斯的身份之谜,不管这听起来有多么荒诞——但这就是亚历克丝期盼的那种探险。就因为这异乎寻常的作业,她明白自己将会跟着奥尔迪斯和他的课直到最后,不论发生什么。
  她已经读了《线圈》的前七十五页。她那本书脊已起皱的平装本安放在房间那头内嵌的小书桌上,边上贴着一张橙色的“二手”标签。自从上大四以来,她已经变得低调了些。曾有段时间亚历克丝只买新书,而且想都不曾想过会在边边角角的地方写字。但现在她得为上哈佛存钱了,于是二手书便成了她能力范围内的惟一选择。其他同学的笔记写得字里行间哪儿都是,一点空白的地方都不放过。对她而言,这就像是亵读神灵。
  住在离她学校二十英里远的达林镇上的母亲曾警告过她,不能上奥尔迪斯的课。太邪恶了,她母亲说。这个人,和他的课——一切都是邪恶的。但是亚历克丝知道理查德·奥尔迪斯教授也是无与伦比的。她曾读过他在狱中写的关于美国伟大作家的文章,简洁明晰,让她感到亲切。他谈论那些书的方式她都感同身受——好像它们就是交流最真实的形态,既原始又神圣。他曾说书就是一把锁,而它的读者就是钥匙。太他妈对了,亚历克丝想。
  而今晚,有些东西改变了。
  躺在那儿,听着楼下四方院里那些晚归的学生窸窸窣窣的声音,亚历克丝无法去碰她脑子里想的事情。无法说清楚。第一眼看见他时,一种想法就在她脑海里扩散开来,奥尔迪斯将会改变她的人生。这并不是说她不再相信他能给予她任何教导:或许他和他那些奇怪的想法确能令她受教。只是,现在看来他并不如她曾想象的那般坚不可摧。不像他在著述中显得那般无遮无拦或是优美雅致。出现在屏幕上的那个人身上有一种……一种几乎可以说是脆弱的东西。敏感易碎。
  瞧你自己,亚历克丝。为一个谋害了两条人命的冷血杀手变得这般感伤。
  她想起了那道谜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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