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鹿

第109章


  “那究竟是为什么?他们在一起有哪里妨碍到你!”和瑾抓住他锦袍的袖口,满目的悲怆之色,痛声质问道。
  她不怀疑这个人说出的话会做不到,当初他同样以一副平淡的口吻要求她去行凶,直到她真的被推上刀尖了才意识到这一切都不是一场玩笑……旧日的鲜血尚未干涸,如今他竟连自己的手足兄弟、同族姐妹都不放过了吗?
  满园的花香味让和瑾感到难以呼吸,她苍白着脸色,竭力压制着内心的心潮起伏,许久,才艰难地开口道:“给我一个理由……”
  吐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紧攥的双手正在发抖。陛下从她的发间拈起一朵粉嫩的花瓣,花瓣一旦离开枝头,美丽便成了残影。他轻吹了口气,那片花瓣悠悠然随风飘落,落入面前的杯盏中,将酒液激起几圈微小的涟漪。和瑾怔愣地看着杯中荡起的波纹,将自己陌生的模样和男人模糊的笑容一并打碎。
  陛下环住她的肩,将她拉得近了些,在旁人的眼里看来,就像兄长在安抚受了委屈的妹妹。
  “朕知道你能理解……”陛下唇边浮起一丝残酷的笑容,在和瑾耳边低声说。
  四周喧闹的声音仿佛突然间远离而去,和瑾再听不到其他的声音,唯有陛下温润的声音毫无抑扬顿挫地飘入耳内,吐露着旁人无法窥探的深沉心思。
  “成家本就树大根深,朝中众多老臣皆以其为马首是瞻。盛青虽然年轻,但屡立战功,在朝中的威望亦是与日俱增,若在这个时候再与南王结亲无异于如虎添翼。”他沉下声音顿了一顿,垂眸看向和瑾,一字一字问道,“小瑾,待得十年后、二十年后,天罗将会是谁家的天下……你有想过吗?”
  一番简短而冷淡的陈述中,却掩藏着数年来积压的算计与权谋,和瑾心惊之余却更加感到世事炎凉,她咬住唇垂头静默不语,半晌才压抑着悲意断然道:“盛青不会做这种事!”
  陛下握住她肩膀的手紧了紧,似是想让她清醒一些,他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已经荡然无存,厉言正色道:“他现在不会,你能保证以后也不会?成婚之后他必然不能像以往那般逍遥天地,一旦进入权力的漩涡便再也脱身不能。”他紧紧盯住和瑾,将她逼得退无可退,“纵然他自己尚能独善其身,你能保证他身后那些依附成家的蛆蝇就会安分守己,不会兴起不该有的歪念吗?”
  和瑾茫茫然地听着,脑海中一片空白。此刻她觉得自己就像一株在风雨飘摇中身不由己的矮木,只能凭着最后一口气牢牢抓住地面,才不致被暴风连根拔起,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陛下瞧见她痛苦而呆滞的神情,不由地叹了口气。收起威吓般的严厉后,他缓下口气,柔声继续说道:“小瑾,你应该明白。正如你的婚姻一样,盛青和柳絮的婚姻同样关系到家族和天罗的兴旺,任凭他们自己是无法全权抉择的。”
  “……这是生在富贵中的人,自出生起就无法摆脱的命。”
  这是和瑾意识中最后听到的话。陛下之后说了什么,她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
  生在富贵的人,无法摆脱的命……如果这命运是让她去死的话,她也做不了任何挣扎吗?
  “你当初也是这么对敬惠姐姐说的?”和瑾近乎呓语般低喃道,藏于袖中的双手紧紧攥起,压抑喉间着梗塞轻吐道,“她是你同母的胞妹,你却为了一纸合约将她远嫁到南蛮荒地,连语言都不通……”
  “别说了。”陛下握住她冰凉的手,低声喝止道。
  和瑾从未感到生命如此轻贱过,十六年在病痛中熬过来,就是为了以己之躯成为争权夺利的筹码。除了身份,她再没有其他可以注目的东西……空洞的目光中浮起一丝灰暗的死意,她呆呆地抬起头,视线落在前方欢笑的两人身上。
  与心爱之人浓情相依——那是她从未体会过的感觉,今后也将不会有这个机会。
  她忽然醒觉,其实从一开始,纵使她再讨厌暮成雪,她也不曾想过拒婚不嫁。因为那是父皇的旨意,也是如今君王的旨意,原来她早已在潜意识中,对这轻贱人命的权利和所谓命运……俯首称臣了。
  “为什么要让我去?”深吸了口气后,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响在耳边,恍若来自另一个世界般虚浮。
  陛下微微一笑,轻声道:“因为他们疼你,会原谅你的。”
  ***
  即恒回到宴会时已经错过了柳絮夺夫的精彩大戏,此时宴席已接近尾声,到处是酒酣耳热,花摇叶落。
  三月下旬的天气已经开始热了起来,然而这日头也及不上香林苑一角情深意切的火热。成盛青和柳絮之间爆发的火花令即恒大感意外。他可是从来没见过成盛青对哪个女子如此热情过,咋舌之余便寻了一处安静的地方细细观赏,以备今后八卦的谈资。
  正在他无聊之际,忽地一阵杯盏碎裂之声骤响。伴随着一片女子惊慌失措的尖叫声,人群形成一阵波浪般涌动起来。
  即恒心里一紧,忙探头看去。正看到不远处人群的另一头,和瑾霍然起身大骂道:“你做梦,我不会再信你了!”
  话音砸落下来,香林苑瞬时死一样寂静。
  所有人都被吓坏了,倏然自酣梦中惊醒,好奇而睁大的双瞳里无一例外更多的是惊恐。他们秉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受到波及。
  陛下神色冷峻,眼眸微微眯起,周身都散发出愠怒的危险气息。天罗的君主从不是一个性情温和的人,没有人敢当众挑战他的权威,哪怕是有恃无恐的六公主。
  在数十双眼睛的追视下,和瑾踉跄地倒退了好几步,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似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浓烈的不安气息在空气中浮动,积压到一定程度的怨恨与怒意仿佛随时都会爆发出来,空气沉闷到教人呼吸凝滞。
  在这窒息的当口,陛下一拍桌子,沉声喝道:“宁瑞,送公主回去休息。”锐利的目光直刺向和瑾,似是要将她刺穿般,陛下一字字咬着牙说道,“……她醉了。”
  宁瑞脸色煞白,忙不迭应声上前,微微颤抖地轻声唤道:“公主……”
  和瑾任宁瑞拉扯,身子却仍自倔强地扎根在原地一动不动,她的目光越过重重人群直视着后方的成盛青与柳絮,他们浑然不知自己已是他人砧板上的鱼肉,正一脸担忧地望着自己。
  她忽然涌起一股冲动就要冲上去将一切都告诉他们,让他们远走高飞,可是宁瑞死死拉住了她,在她耳边低声恳求道:“公主……!”
  带着哭腔的哀求声让她回到了现实,她才醒悟自己是多么无力与可笑。远走高飞又能如何,天下之大莫非王土,这个人想做的事又有哪一件是能逃得过的?即使不是她,还会有其他人……
  明白这个事实以后,和瑾内心翻滚的怒火渐渐平息了下来。她张了张口,似是想说些什么,望着陛下的眸子里晕满了迷蒙的水雾,在春花暖阳中尤为显得哀怜。
  她时常被他气到想哭,却总是能在最后忍住,更别提装可怜时假惺惺的泪花。从什么时候起她就不会再哭了呢,陛下心想,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过她哭泣的样子,仿佛一夜之间她就已强迫自己长大,绝不对人露出半分软弱的姿态。
  微张的唇齿交磨着,踯躅着,欲言又止与踌躇难安都教人抓狂。
  给我一点时间……这句话在嘴里反复酝酿了许久,是能挽回眼下僵局的最佳选择,可是和瑾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不论怎样劝慰自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日后总会有办法的,只要她答应下来,比起交给别人怎么也好得多……然而她说不出口。
  只要一出口,她就完了。
  和瑾最终是在宁瑞的劝解下离开了香林苑,即恒拨开人群急忙追上去,在临行前他回头看了一眼端坐在高座上的男人。只是一瞥之间,男人也看向了他,阴冷的目光如蛇一般紧紧缠在自己身上,令他没来由打了个冷战,从脚底直凉到头顶。
  回到清和殿以后和瑾将自己关在了寝殿里,连宁瑞都被拒在门外。即恒赶到的时候宁瑞正自焦急万分地不停敲着门,她或许是生怕和瑾想不开,一个劲地在门外哭喊,而门内却是没有半点声响。
  宁瑞过多的焦虑让即恒也跟着心烦意乱起来,他连忙上前拉下她,瞥见她不声不响地一双眼睛哭得通红,又叹了口气,好声劝她先回去休息,免得公主真需要伺候的时候她却累倒了。
  宁瑞虽是清和殿大总管一样的人物,看着很精明,但是相处久了即恒却发现,在许多事上,尤其是关系到公主安危的时候,宁瑞都不够理智,易冲动。
  幸好她会听即恒的话,在即恒一番劝说下,终于抽抽噎噎地走了。
  宁瑞走后周围便安静了下来,即恒四下里找了一圈,没有看到一个宫人。方才忘了让宁瑞派几个人来守着,现在他也不知道这些比麦穗还要神出鬼没的家伙都跑哪去了。最后只好自己留了下来,从枝头抓了一只小鸟逗着玩。
  然而心里却想,和瑾应该是不会想见到自己的吧。
  清和殿里的繁花也已经开得很艳,一朵朵如迈入成熟的少女般恣意展示着美丽和骄傲。即恒记得刚进宫那会儿它们还是小花苗,连花骨朵都没冒出来,一晃眼二十多天过去,花苗都已长成繁艳的花枝,人世的时间过得真快啊。
  自进宫以来他好像就没有一刻停歇的机会,不是苦于讨和瑾欢心就是忙于应对各种意想不到的突发状况,小公主的心理素质比他预料的要强硬得多,他怎么也想不到,会看到她今日这般濒临奔溃的表情……
  公主寝殿中寂静无声,在一片了无生机的沉寂中忽然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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