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鹿

第195章


  “那个王太过弱小,受人劫持,因此摆下鸿门宴请君入瓮?”成盛青已然能猜到当时的腥风血雨。而转过转过弯来,更觉遍体一阵发寒。
  一个弱小的国度凭借着强大异族的威望而在中原大陆上苟延残喘,如果他与这个靠山之间的情谊已尽呢?如果这个靠山一旦消失呢?……如果能借他的手,让这个靠山消失呢?
  各国之间的争斗手段从来不只有明对明的战场对决,往往最终取得关键性转折的都是见不得光的阴谋诡计。一石三鸟的美餐,何乐不为。
  成盛青凝视着少年沉默的侧颜,忽然有一个猜想掠过脑海,他细细端详着少年的神色,试探地问:“……那个族长,是你的什么人?”
  即恒听到后眉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尽管他很快就恢复如常,但那一瞬间本能的反应仍然暴露了他内心隐忍的痛苦。好半晌,他才收回视线,艰难地回答道:“是我爹。”
  成盛青不觉吸了口气,霎时间有很多想法一齐闪过脑海,他都来不及一一说出口,即恒已经控制好了自己的情绪。这一次他没有再阖上双眼逃避痛苦,相反,他的眼神中涌起一股不知名的光,映着那双幽深的眼眸如同深藏着暗火在燃烧。
  “那个不遵守祖训最终招致灭族之灾的倒霉族长,就是我爹。”他的目光凝聚在视线前方,仿佛至此开始的每一个细节都如昨日般历历在目,“王邀请我爹前去下棋,并立下赌约,如果我爹赢了,他愿意自动退位,将领土拱手相让;若我爹输了,就要选一名族内最美的女子献上,与皇室联姻。我爹当时就怒了,河鹿要领土何用,他赢了也没有意思。而河鹿不与外族通婚的铁律整个中原大陆人尽皆知,王却以这个条件作为赌约,分明就是决裂。”
  “所以你爹当场就跟那个王翻脸,才引起之后的大战?”成盛青觉得自己似乎能把一些线索串连起来了。
  然而即恒却摇了摇头,幽幽地说:“那一日兰亭赴约,我爹到了才发现等他的不仅是王,还有各国的国主和各自的精锐兵马。他孤身一人前来,想要全身而退近乎是不可能的。自负让他浑然不觉踏入这场鸿门宴,哪知赴宴容易,离席却难。”
  河鹿善战,善奇门遁甲之术,而棋理与阵法之理亦是万变不离其宗,因此他并不害怕接受挑战。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局他却输了,而且输得很彻底。
  那盘棋直到今后的无数岁月里一直深深困扰着他,直到他临终之时都没有得解。即恒很不能理解为何那个男人会如此执着于已经成定局的失败,只因为他太过于追求纯粹的力量,而忽视了对手与他不一样——只要能赢,可以不择手段。
  人类有了一个合理的理由向河鹿挑衅,但与河鹿之间正面的冲突却仅仅止于擦枪走火、不痛不痒的程度。没有人会傻到要与河鹿硬碰硬地宣战,但接二连三的摩擦依旧令矛盾连日里不断升级。
  终于有一天,王的兵马踏到了族落门前,要来履行赌约。
  历经七年的血战才正式拉开帷幕。
  “他们想看到的,是河鹿挑起战争。河鹿因战而生,以战克战,维持中原大陆的平衡,但从不会主动对某一国发难。因此他们布下了一个精密的局,好将一切黑锅都推到河鹿身上。”
  成盛青从未像此刻这般对政事间的阴谋如此热衷过,即恒的故事虽然离奇,但不知是否因为受到他情绪的感染,成盛青渐渐能感受到当年中原大陆上的危机四伏,以及一触即发的冷冽战意。思及前几日郊西的诡异战局,胸膛间涌起一股翻滚的血仿佛在燃烧。
  人与异族之间拼尽全力的战争,该是何等惨烈的局面。
  “为何人类要想尽办法激怒河鹿,就算河鹿当先挑起战争,各国联手与之对抗也未必就是对手吧?这代价难道不会过于惨重?”他实在行不通当时的各国国主究竟有什么必胜的把握才会去挑衅战神。
  听闻成盛青的疑虑,即恒却是笑了一下,这一声无力的笑声里满是苦涩,他瞥了一样成盛青幽幽道:“你忘了这场战争里还有天上城的神。”
  “……神?”成盛青讷讷咀嚼着这个飘忽的字,不得其解,“你不是说神明已弃世飞升,不再管中原大陆上的事了吗?”
  即恒嘴角噙着寡淡的笑意,敛起的目光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中原大陆是神开辟的大陆,人类是神亲手创造而成的作品,曾是他们的得意之作。神在人类身上倾注了无数心血,甚至于留下自己的血脉,而今变得这般满目疮痍,你说如果是你,你会看得下去吗?”
  成盛青似懂非懂,即恒说的对,但又总觉得哪里不对。
  “人类才是最接近神明的存在,他们的模样、性情、本能,还有欲望,都是神明按照自己的样子塑造而就。既像子女,又似伴侣。神明移居天上城当真只是无法忍受人类的纷争吗?错了,他们只是无法接受这个模样的自己。因为人类的所有感情与欲望都是他们自己的投影——而拥有一半神之血的河鹿,才是真正被遗弃的那一个。”
  拥有一半神之血的河鹿,才是真正被遗弃的那一个……听到这句话成盛青愣怔了许久,好半晌没有说话,有一些没有想通的疑惑也慢慢地清晰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
  人类铤而走险激怒河鹿,并不是因为有必胜的把握,也不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而是……做给神明看的。
  他忽然想起曾经听陛下讲起过的上古轶事,人类与拥有超凡力量的嗜血部族之间的残酷战争,令中原大陆血流成河,最终感动神明出手将此部族驱逐,换取中原大陆百年和平。
  ——和平的年月里不需要战争机器,他们是被时代淘汰的牺牲品,因此成了历史的尘埃。像一群幽灵徘徊在中原大陆的边缘,永世不得踏入大陆半步。
  时代的变迁将多少英雄化作白骨,当时他只是如此感慨,并不曾将这些神怪离奇的怪谈当做真实。却不曾想今时今日,竟会从即恒口中听到了这个故事最完整的版本,并且是以嗜血怪物的立场来看待,完全又是另一种身临其境的残酷。
  只是这个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吗?成盛青多想即恒能够肯定地告诉他,已经结束了,该流的血已经流完,该拼杀的战争也已经停止,就如史书上记载的那样,换来了百年和平。
  然而……
  “你以为这事情就结束了?不,到这里才是开始。”即恒一字字说,每一个字都似从齿缝中挤出,他目光里的恨意再也无法掩藏,那深深的憎恶令成盛青都不禁感到冷寒。
  到之前为止,少年在讲述的过程中都刻意用人类与河鹿之名区分,可现在他的话语中已不自觉带入了“我们”,这个微妙的变化意味着从这里开始的记忆对他来说是最清晰,最无法冷静,也是最痛苦的。
  因为从这里开始,就不再是自别人口中听闻的故事,而是他亲身经历的事实。
  而给予他这般黑暗的童年记忆的人,正是成盛青身处的族群——“你们”。
☆、身世,逝去的荣光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是千古不变的定理。
  即恒并不觉得河鹿的战败有什么可以恨的,尽管他们的败绩并不让人那么甘心。可是他恨,他的族人也恨,恨胜者要对败者斩尽杀绝。
  他无法理解人类为什么不愿给他们一条生路,他们已经胜了,他们的愿望已经达到。河鹿被逐出了“人之卷”,从今往后再也没有资格去争夺中原大陆的所有权。他们已经可以安心地享受战利品……
  可是为什么?
  他无法理解人类对于领土的执着,也无法理解人类对于河鹿的恐惧,更无法理解在恐惧面前,除了退缩,还有一种本能叫做疯狂。
  对于河鹿而言战败不过是一次游戏的失败,而对人类来说战败意味着失去一切优待。河鹿无法将一次战败看得比天重要,正如人类无法将一次战败看得不那么重要。
  也许这就是他们之间矛盾的根源。
  可惜追根溯源是史学家的使命,在年幼的即恒眼里,人类都是一群不可理喻的疯子。落到疯子手里,他会被抽筋拔骨,生不如死。
  漫长的十年逃亡生涯里无时不刻不伴随着恐惧与焦灼,河鹿受制于天上城的罪令,不得再兴杀戮,而各国的追兵却集结了最精锐的部队,誓要斩草除根。
  这从始至终都是一场不公平的战争。
  曾经叱咤风云的神之子,如今却遭到神的遗弃,被捆缚双手,任他们在雷鸣风雨中挣扎求生。
  河鹿带给中原大陆的恐惧,究竟源自于人类,还是源自于神明?
  十年。
  河鹿战败后的十年里都在亡命天涯,本就元气大伤,如今更加没有喘息的机会。他们不过才是百来人的族落,几番战乱,流亡颠簸,让这个本就人数增加缓慢的族落人数锐减,到得即恒开始记事时起,举目四望不过才几十人尔。
  他是战后一代最后一个出生的孩子。河鹿被“人之卷”除名的那一天,莫炎情绪失控导致了早产,然而众望所归的族长之子却让所有的族人睁大了双眼。
  他……实在太像“人类”了。
  若非莫炎亲生之子,墨殊甚至怀疑有人从中作恶,换掉了他的儿子。在河鹿被逐出“人之卷”的这一天,族长的妻子却生下了一个与人类无异的继承者……莫不是天意弄人,就是天意笑人!
  即恒的出生并没有给绝望中的族人带来丝毫生机,反而加重了那层阴云浓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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