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鹿

第196章


幸好他的母亲是无条件爱他的,他的族人也不会因为如此就将他排斥在外,他们依然会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这一批战后的孩子身上。这是河鹿一族中凭借血缘而缔结的强力纽带。
  然而,十年残酷的镇压在一点一点消耗他们最后的力气,无数人倒下再也没站起来。即恒看到与他同龄的孩子闭了眼睛,再也不曾睁开。
  七年血战,十年逃亡。
  任凭钢精铁打也难以支撑如此持续长久而愈发猛烈的剿杀之势,终于有人提出向人类归降。
  他们愿意与人类结交,愿意让血脉带入异族的力量。人类只想要他们的力量而已,让人类得到便是。墨守成规的祖训在亡族之灾面前只会让他们灭亡得更快,也更彻底。
  然而,被异族之血冲淡,被异族文化所同化的部族,还能称之为部族吗?
  不论是哪一种形式的灭亡,河鹿都已被神明放弃。
  七年血战不曾打压河鹿的血性,十年煎熬却磨平了河鹿的棱角。族内分裂为二,自此分崩离析。
  没有人可以打败河鹿,打败他们的是他们自己。对神明的敬畏让他们放弃了生存的家园,对灭族的恐慌让他们斩断了最后的坚守。
  最终这个曾经凭借着血缘凝聚力固若金汤的族群被一分为二,一支北上归降,一支东迁奔逃。
  即恒随着父亲走上了更为艰难的亡途,尚且年幼的他还不及思考抉择是否正确,他只知道几乎每隔几天就有一人悄然失去了踪迹。与追兵的人数此消彼长,在河鹿分裂的那一刻就已注定这场流亡即将走到尽头。
  直到东方边境,一个晨光初起时最先照耀的山谷里,河鹿与人类展开了第三次战争!
  被逼到绝境的河鹿一族终于不再顾及天上城的罪令,大开杀戒。即恒第一次亲眼目睹战争,目睹血流成河,他只觉得那腥风血雨中似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燃了一把火,烧得他痛苦难耐,又热血沸腾。
  也许那一刻他终于体会到了人类同样的心情,面对恐惧时除了退缩,还有一种力量叫做疯狂。
  然而这场战争远远轮不到他参战就早早地歇止声息。一场倾天覆地的天雷轰然压落,将仅存的河鹿余孽全数灭杀。
  这一次,天上城的神明不再点到为止,而是动了真格。因为他们恍然发觉,河鹿被“人之卷”除名之后,竟然失去了“人之卷”的约束,不再受制于短暂的生老病死,也不再受制于任何生命的限制。
  他们真正成了中原大陆最大的威胁,乃至天上城最大的威胁。
  ——河鹿最终被神明所背叛。
  天火灭地对中原大陆造成了难以预计的损失,一时间毁天灭地,生灵涂炭。当神明自这场残酷至极的废墟之中看到伤痕累累,奄奄一息的子嗣时,终于掩面长叹,自知罪孽已铸。
  那一场天灾杀光了河鹿一族所有女子。失去传承子嗣的力量,无异于灭族。因而天上城最终下令将残存的河鹿收押在西境落英谷之中,让他们在相生相克的玉英岩中苟延残喘,虽留得一命,却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至此,这场袭卷中原大陆每一寸土地、长达近二十年之久的上古之战,就此落下帷幕。
  而那支归降于人类的河鹿在一代代的异族血脉冲刷之下,逐渐被同化在人类历史的长河里……他们曾经怀着相同的信念走上不同的道路,孰不知仍是殊途同归。
  曾经显赫一时的“上古战神”被时代所抛弃,被神明所遗弃,以最惨烈的方式殒灭在滚滚尘埃之中,消失在洪荒长流里。
  牢房之外引燃的火把发出一声清脆的爆竹声,四周静得吓人。
  成盛青好半晌都没有醒觉过来,他的思绪仍然沉浸在那片残酷的腥风血雨之中,中了魔障似的久久不能挣脱。
  即恒的身世实在太惊世骇俗。他早知这小鬼来历非凡,却怎么也想不到竟然非凡到如此地步……他甚至根本不是人类!
  “你……你……”他张口结舌,瞪着即恒的双目几乎脱眶而出。
  即恒用了很大的力气稳住自己的情绪,他从来没有如此清晰地回忆过那一段过往,在他意识的深处他根本不想再去回想一点一滴,每一次的碰触都是一阵抽心的痛苦。当说完最后一个字时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多少年了,他曾经在梦靥里梦到自己走入魔障、双手沾满鲜血的时候疯狂叫嚣着这一切,却万万没有想到今时今日,他竟能以一个好似旁观者的口吻,极尽平静地向一个毫不相关的人叙述。
  他深深喘息着,让自己保持这份平静。然而面前这个听故事的人却比他自己还要不淡定,这让他有些烦躁:“你既然要听,我便说了,没有半句虚言。你这又是什么表情?”
  成盛青闻言一怔,忙收回合不拢的下巴,目中闪烁着惊疑不定的光:“这是真的吗?”他喃喃地问,“这……”
  忽然他想到什么,神色慢慢恢复了镇定,甚至转为认真的神情盯着即恒:“我有个问题问你,你要如实告诉我!”
  即恒被他突然认真的表情吓了一跳,怔怔地点了点头。
  成盛青神情复杂地问:“你老实告诉我,你今年……多大了?”
  “啊?”即恒愣了一愣,这回轮到他合不拢下巴,好半晌才翻过一个白眼悻悻道,“有意思吗?”
  “有!”成盛青拔高声音一本正经地回答道,“你叫了我这么久的‘大哥’,我怕我折寿!”
  正气盎然、气势恢宏的一声质问响彻在空荡荡的牢房之内,在两侧冰冷的墙壁上反弹出微不可闻的余音。即恒凝了他半晌,吐出一句话:“神经病……”
  刚骂完,他忽然噗地笑了起来。千算万算都没有算到成盛青听完以后会是这个反应……他本以为至少他会惊恐,会愤怒,会……从此不敢靠近他身边……可是没有想到,他却第一反应关心的仍然是他是他的小弟,在将他从乐津那个穷乡僻壤的牢房里带出来的时候,成盛青就对他说过:今日起你叫我一声大哥,从今往后大哥我就罩着你。
  即恒忍不住心中的笑意,最初只是抿唇忍着,慢慢变成了郎朗的笑声,清晰地在牢房之中回响。
  成盛青略微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他也不知自己为何重点会偏移到那个地方,只是如何不这样,他就无法自那可怖的真相之中抽身而出。背后的冷汗已经浸湿了衣衫,他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得口中也满是寒意,定了定神打量着笑完以后又陷入沉默的少年。
  “成盛青,你是我见过最有趣的人。”忽地,即恒出声道。
  成盛青勾了勾嘴角:“你带给我那么多乐趣,我不介意让你有趣一回。”
  即恒唇边的笑意淡了下去。
  “即恒,如今你身负三重大罪,陛下只怕不肯放过你。但是你放心,你是为了我才亲赴奇险,为了我才身受重伤,为了我才失手被擒,大哥不会放着你不管!”成盛青斩钉截铁道,“你且不要慌张,安心在这牢里养伤,我会来想办法。”
  即恒很想告诉他不必费这个心思,那个男人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他的,他只不过是不巧将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送到了他手里。但见成盛青双眸之中郑重的神色,到嘴边的话便没有说出口。
  “成盛青……”他喃喃地道,“不用为我担心。你既然知道我不是普通人,区区牢狱之灾算得了什么,我自会想办法脱身,绝不拖累你。”
  成盛青眉头紧蹙,正要说话即恒便打断他:“你不要轻举妄动,免得打乱了我的计划。”
  他说这话时双眸之中没有丝毫波澜,那乌漆漆的瞳孔犹如黑洞般深不可测,熟悉又陌生。他不由想起当日郊西战场那双金光盛放的瞳仁,竟与眼前这眸子是同一人吗?
  那一日,少年挺身立于白虎之上,如一尊石像般挺拔,他的身影沐浴在刺目的阳光之下,犹如穿越了时光自尘埃中苏醒的神祇,孤独的少年王。
  有那么一刻成盛青感到眸中有些微水汽涌起,竟有一丝感动自体内涌出,似是为了等待这一刻他已沉寂许久,久到连自己都已忘记。也许这正是一个战者对神祇现世的感动。
  “好。”成盛青不再坚持,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即恒,“我会再来看你的。”
  他起身离去,每一步都迈得郑重。
  直到成盛青的背影消失在视野,即恒才轻轻舒了口气。他动了动身子,只见那铁链将他绑得结实,任凭他左右挣扎竟纹丝不动,不知是什么材质。而左手的手腕已经开始隐隐作麻,失去知觉。他将目光仔细地打量着周处的坏境,这是一件四方严密的囚室,甚至没有天窗。牢门之外摆放着各种刑具,细听周边并没有其余犯人的声响,只有一道光自牢房另一边的死角淌进来,那唯一的出口就在那里。
  即恒大概已经明白,这是个独立的囚室。他在这里不会被任何人打扰,自然也不会有任何人打扰他被用刑。陛下这一次是存了心要弄死他了。
  他对成盛青说不要轻举妄动以免坏了计划,可他能有什么计划,应该说能有什么计划可以在不拖累成盛青的前提下安然逃脱?没有。
  他是在郊西的战场上被捕获的,而在此之前,他私自离开沁春园,擅离职守。再往前推,是成盛青亲自将他送进宫,自打那一刻起,他在宫里的一举一动都已与成盛青的身家性命捆绑在了一起。
  一如皇宫深似海……曾有那么多次只消他翻越宫阙的城墙就可以重获自由,他都没能出去,更何况是现在?正正撞在了刀口上,不偏不倚,无比精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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