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鹿

第225章


  即恒拳风将至的时刻,暮成雪早已后退运气做了抵御,伤势其实并没有看起来那么严重。他的身体素质继承了河鹿的强悍,虽不如即恒那般强大的自愈能力,但受此重伤,普通人只怕不死也已半瘫,他却仍有余力凝神静气给自己疗伤。
  “你对他做了什么?”宁瑞声嘶力竭地喊,她的手里握着那根带血银簪,却似握着毒蛇猛兽般颤抖不已。
  暮成雪眼里根本放不下任何人,他兀自原地正坐,缓缓吐息纳气。他艰难地转换呼吸,推动体内气息运转,苍白的脸上犹带着一丝胜者的狰狞与得意:“你自负你与生俱来的力量,却难逃天敌的制裁,怨不得别人,也别恨我……”
  他面无表情的容颜似严冰,端坐在那里的时候就如一座冰雕,连声音都降下了温度,“你的家族为了维持纯正的血统不惜任何代价,你的优势远胜于我,而我的优势仅此而已——但这,就已足够胜你了。”
  混入人类血统的暮成雪不再惧怕玉英,可对即恒而言,玉英是这天地间最致命的一剂毒。落英谷多少个日夜里的压迫深深留在他记忆之中,对于玉英的恐惧是与生俱来的,也是刻骨铭心的。它深埋在他意识之中,与那段暗无天日的童年一起,将他压得喘不过气。
  即恒痛苦地蜷缩起来,尽管宁瑞将他紧紧抱在怀中,他却感受不到丝毫的温度。极正之气顺着四肢百骸流向全身,如一条毒蛇在他体内游走,在他血肉里撕咬,将他的五脏六腑如绞肉般盘旋搅动。
  耳边宁瑞悲痛欲绝的哭声在耳中嗡嗡作响,他开始感觉到了耳鸣。
  这就是结局吗……他竟然会迎来这样的结局,在表错白以后,跟宁瑞一起殉情了……他想都没有想过会变成这样。似乎就在昨天,他还在为翎凤杞人忧天的想法而冷嘲热讽,却让那乌鸦嘴给说中了……
  你已不在四大卷之中,根本料不到什么时候会大限将至,而你会因为什么而死去。
  中原大陆地广物博,玉英却只有极西之地才有,只有落英谷才有……他却在这万里之外的天罗被玉英所伤,这约莫就是天意?尽管他已经不在四大卷的牵制之中,却仍然逃不过冥冥天意?
  可天意,又究竟是谁人书写?
  视线已经模糊,他的意识就要逐渐被玉英吞噬。在损害他的身体之前,玉英会以最难以忍受的方式摧残他的精神,将他变成一具抽去灵魂的空壳。究竟是谁制造了玉英,为何这天地间有河鹿,却要有玉英?那只是一块石头,为什么就是他躲不过的劫难……
  意识终于开始涣散,玉英侵蚀的速度远比他预料得更快。天地间的自然之力果真非人力所能及,在自然展露的杀意面前,任谁都没有抵抗之力。
  听觉也跟着下降,耳边嘈杂的风声水声哭喊声……都如潮水般逐渐退走,远去,好似退到了另一个世界般遥远,最后变成嗡嗡的声响回荡回来……好吵,好难受……
  那是什么……什么东西在天上飞?哦,是鹰……据说鹰隼是唯一能飞往天上城的生灵,它的双眼会否就是天上城监视的眼线……
  到底是没能摆脱……好……可恨……他的身体逐渐停止了挣扎,璀璨的金瞳也已黯然失色,回归于黑洞般的漆黑。他整个人就像被蚕食了灵魂的空壳,挣扎着,自世间消失了。
  宁瑞失声大哭,捧着即恒失去温度的脸,拼命地摇晃他的身体哭喊:“你醒醒啊,快醒醒……不要死,你不是还有那么多话要说给公主听,说给我算什么意思?临死了表错情,你的良心呢?你在她心上捅了那么深的一刀,连句道歉都不说就打算走了?……你会遭天谴的!我恨你一辈子!”
  恨我一辈子……纷纷扰扰的声音仍然不断传入意识之中,让他不得安宁。即恒不禁失笑,为什么他要被毫不相干的人记恨一辈子?为什么他就这么招人恨,每一个恨他的人都要记恨一辈子,都要他死得彻底了才甘心……他承认过年的时候曾经在灵社里拜过佛祈过愿,还扔过香火钱,但这种受欢迎的方式也太让人吃不消了,是不是哪个神认出了他,恶意公报私仇……
  宁瑞歇斯底里地哭喊,她已经十年没有这样哭过,被禁止的哭声似决堤的洪水宣泄在这悬崖边上,宣泄在这广阔无垠的大地上。他一路驾着马车来到这里的时候,宁瑞多么希望时间能够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放在他们面前的是崭新的道路,广阔的大地,全新的人生。她出宫以后最想要的,就是有一个人可以将她从深郁的后宫生涯里走出来,给她一片新的天地。可是为什么偏偏又是他,她已经躲了一回,怎么就逃不出这个劫……
  一再燃起希望,又一再坠入失望。好像跟他在一起的每个人都在经历着同样的痛苦,所以宁瑞早早地就选择明智脱身,可这个人却像一股旋风,一旦被他卷入,想要撇清关系简直难如登天。她只是个普通的小女子,没有呼风唤雨的权力,没有众生之上的娇宠,她玩不起……为何就连放下都是那么难?
  “……你……恨我什么……”
  一声轻到几乎听不见的呢喃传入耳中,宁瑞抬起泪眼朦胧的脸,依稀瞧见怀中人翕动的唇。她胡乱擦掉眼泪,屏息静气,唯恐这是回光返照。但等了一会却不见后续的动静,又深怕即恒当真再也醒不过来,连忙说:“我、我恨你什么……我当然恨你。”
  未语成声,泪又流了下来。衣袖都已浸湿,眼泪却止不住,她从未这么痛恨自己如此软弱:“……我恨你言而无信,恨你自私自利,恨你从不顾别人的感受……你说来就来,说死就死,你可问过别人的意见?”
  她语无伦次地一条条控诉,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即恒撑开眼,失神的双眸却找不到焦点。他显然听到了宁瑞的话,唇角露出些微苦涩,缓慢而吃力地问:“……你自己呢……你怎么不说……你自己……”
  宁瑞怔怔地望着他,一时失语凝噎,垂下了头。
  “她对你的恨马上就可以得报,你就不用再给自己增加上路的负担了。”暮成雪冷冰冰的声音犹如地府使者,他已经恢复了三成的气力,见即恒仍然未死,杵着剑艰难站起,一步一摇走过来。
  宁瑞仓皇地护在他身前,向暮成雪求情:“少将军,看在公主情面上,你放他一条生路吧!”
  暮成雪眉间郁气更重,雪寒剑映着日光指向宁瑞,竟森冷如冬:“我正是替公主杀他,你让开,不然连你一起。”
  宁瑞跪在他脚下,无谓地迎向剑刃,凄然大喊:“从我穿上这身嫁衣代替公主走出清和殿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活不过今天了!”芳华少女凄厉的声音回荡在这荒郊野岭,说不出的悲凉,而她直视暮成雪的目光里却有铮铮铁骨。
  “少将军,你真的好狠心。公主为什么要躲着你,难道你真的不知道?你的心还活着吗?就凭你这一颗冰冷如铁的真心,如何要公主垂青于你?你以为今天杀了我们,甚至将她身边的人全部杀尽,她就会死心踏地?——你错了,她只会恨你,恨你一辈子!”
  诅咒是一面不会说谎的明镜,将暮成雪心中的痛苦一丝不.挂地映照了出来。这是他再清楚不过,却始终不敢去面对的事实。森寒的眸中升起一股恼意,他心中有火在烧,逼得他只想将面前这个卑贱的婢女胡言乱语的嘴生生撕裂!
  面如寒霜,心如烈火,这是暮成雪内心里的煎熬。坠入情网中的河鹿性情似火,无法压抑内心的热火往往会显得暴烈,甚至凶悍。不论暮成雪恪守着多么严格的教养,端着多么冷静的容颜……这是他无法压抑的本性。
  素净的冰肌雪颜也可以是一种生来的伪装,这种伪装与生俱来,不受意志驱使。而伪装,也正是河鹿的一部分。
  雪寒剑发出悲鸣,暮成雪赫然举剑,剑气携着厉风割破了宁瑞的肌肤,骤亮的雪华之色犹如记忆中那十年如一日的苍白银辉,漫天漫地铺盖下来,再一次于宁瑞的视野里倾覆天地……
  极度虚弱的声音忽然又响了起来,暮成雪挥落的剑锋在宁瑞头顶寸许停滞,剑气如钝重重落在宁瑞的肩头,擦着她的肩膀落在地上,将翠绿的草地割出一道深辄,也将宁瑞手臂上的华美喜服顷刻撕裂。
  众人屏息。这一次,那声音口齿清晰了很多,连暮成雪都不必费心去猜,就能清楚地听到他说——
  “宁瑞,你看啊……那是什么?”
  他的目光涣散,不知望着哪里,苍白的脸色如浆纸。如果不出声,看起来当真就是个死人了。
  宁瑞生死间还魂,犹自失魂落魄,讷讷地问:“你……你说什么?”
  即恒微微笑了笑,似乎看到十分美好的东西。麻痹的左手微动,竟吃力地抬了起来,似要给她去指。一双失神的眸子定定望着天空,呢喃着说:“天空……有一只鸟……是凤凰……”
  暮成雪一惊,忙仰起头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万里晴天,碧空无云,天幕一蓝如洗,沁人心脾,哪里有什么凤凰?
  他眉心一蹙,忽闻一道劲风破空而来,他反手挥剑斩去,却猛得落了空。一枚细长的钝器自他挥剑之势中赫然穿过,直挺挺地刺入了他的胸膛,离心脏只偏了半分!
  暮成雪反被那力道冲击得后退了一步,雪寒剑铮然入地才稳住身形,鲜血淋漓滴落在青草野花之上,顿生姹紫嫣红。那簪子几乎没入胸骨,鲜血顺着精致的刻纹汩汩流出,如捻笔而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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