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思念旧时光

32 第三十二章


我以为第二天起来会看到一张冷得掉冰碴的脸,没想到周东亭没事人似的坐在餐桌前看报纸,还笑着对我说了声早。
    这个套路……不合常理啊。正常应该横眉冷对、视若无睹,直到我做出妥协或者自己先放弃。这么快翻篇……要么就是他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想象中在乎当时生气的那个原因,也就没有冷战的必要了。唔……他的性格倒是很拿得起放得下嘛。
    吃完早餐,周东亭问我白天有什么安排。
    我说要去养老院看爷爷。
    他听完表示要和我一起去。
    我有些惊讶大少爷竟然有这闲情,既然他主动示好,我也不能不给面子,随即答应了。
    周末是养老院最热闹的时候,尤其中午的餐厅,坐满了人,还有孩子在脚边跑来跑去,笑闹声花园里都能听得见。每个月我至少会来两次,空闲时三次,每次都选周末去凑热闹,只是不想别人一家团圆时,爷爷一个人形单影只。
    爷爷看到我很高兴,立即喊出了我的名字,看样子今天是清醒的。他注意到我身旁的周东亭,望了两眼,看着我,我介绍说这是小周。周东亭立即纠正:“爷爷,我是东亭,东方的东,兰亭序的亭。”
    我小声说:“别掉书袋。我爷爷以前是个木匠,不知道兰亭序。”
    爷爷念叨了两遍他的名字,突然问我:“小川啊,小钱怎么没来?”
    我咳嗽了两声,瞟一眼周东亭,他正拨弄旁边一盆君子兰,好像没听见我们说话。于是我麻利地把带的爷爷爱吃的菜摆上,说饿了,快点开饭吧。
    人年纪大了,饭量大不如前,爷爷吃得不多,就着我特意带的黄酒,啃了几块烧鹅,就说饱了,我又给他盛了点鱼羹慢慢喝。
    爷爷是老年痴呆早期,本不应该沾酒,不过医生说,这种病现在无药可医,平时吃的药只是控制,起不到治疗的效果,最重要的还是让老人尽量享受一个开心的晚年生活。爷爷馋黄酒,每次来我都会偷偷带上一小瓶,让他解解馋。对于一个经历了晚年丧子之痛的老人来说,如果世上还有什么让他感兴趣的事,别问原由,满足他就好。
    爷爷给我倒了一杯,我陪他喝了两口,他还要给周东亭倒上,我连忙拦住:“爷爷他不喝,他要开车。”
    “少喝点不要紧。”
    “别,现在路上警察查特别严,一点都不能喝。爷爷我陪你喝,来……满上……”
    我连着添了几次酒,他终于放弃了给周东亭倒酒的想法。
    周东亭剥了粒花生,扔进嘴里,说:“你就这么心疼你的酒,给我喝一口都舍不得?”
    我晃了晃酒瓶说:“就这么点,你就别抢了。再说,你不喝黄酒的吧。”
    他眯了眯眼睛:“小气就小气,还找理由。”
    “……回头我买一箱给你。”
    吃完饭,我去院办公室交下个季度的费用。刷完卡回来,爷爷正跟周东亭下象棋,经过一番厮杀,盘面上只剩了两帅、两炮、两马和两卒。
    我说:“红棋快死了。”
    爷爷哈哈大笑:“小川呐,我对床的老王说我下棋就三招,当头炮、过河炮、仕角炮,小钱这水平,连我都不如啊哈哈哈……”
    周东亭手支下巴,头都没抬,仿佛陷入长考,直到被将了军,才抬起脸,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我心中一叹,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之后,像小时候一样,我和爷爷和象棋子下了会五子棋,很快他就有点犯困,因为喝了点酒,午觉提前了半小时。
    我们把他送回房间,扶他躺下,一会儿爷爷便发出了轻微的鼾声,脸颊有淡淡的红晕,安详地像个孩子。
    正好对床的王大爷吃饭还没回来,护工在更换床品,我想问问爷爷平时表现,最近我姑姑他们有没有来过。
    阿姨告诉我,我爷爷有时清醒有时糊涂,晚上比白天糊涂,下午比上午糊涂。比起刚来的时候,没有明显的恶化,在有这个病的老人里算是不错了。至于我姑姑,上星期来过一次,带着小孙子一起来的,我知道爷爷挺喜欢这个重外孙,但那天始终没想他是谁。
    我回头望向沉睡的爷爷,无法想象所有珍贵的回忆离他而去是什么样的感觉,面对想念的人却像见到素未蒙面的陌生人,想想……心就一阵发痛。
    “对了,”阿姨好像想起了什么,继续说道,“还有位姓钱的先生来过,戴眼镜的,很斯文,他带了很多补品给你爷爷。当时老爷子正糊涂,钱先生就坐在这里,跟我说了很多话……他给了我一些钱,让我多用心照顾老爷子,说真正关心老爷子的亲人只有你这个孙女,需要你关心的人太多,你太累……他什么都不能帮你,爷爷好好的就是你最大的心愿……俞小姐,你知道我们是不能私下收家属的钱的,要丢饭碗的,但那位先生留下钱就走了,我没追上。后来我就交给了院长,院长说就当留抵老爷子的费用。”
    怪不得刚才财务少收了我一万,却又说不出为什么,只说是院长交代的。
    我说:“方阿姨,谢谢你,我爷爷……能有你照顾,我很放心。”
    “那位钱先生人真的很好,你们……”阿姨放低声音,还想说什么,见周东亭从后面踱过来,讪讪地住了口,出去了。
    我强忍住心头酸涩,说道:“爷爷睡着了,不到四点不会醒。我们走吧。”
    回过头,周东亭立在墙边,盯着一张照片看。
    我走过去,就听他喃喃地说:“你和你爸长得有点像,尤其是眉毛和眼睛……”
    说着,他转过脸来,伸出手指,从我的眉头缓缓画到眉尾,停了一秒,指尖下移,落在我的眼角,轻笑着说:“你不会要哭吧?”
    我挡开他的手,侧过脸,眨了眨眼睛,确定不会有眼泪掉下来,说:“走吧。”
    从爷爷房间到停车场要经过花园,园中有湖,一座古色古香的木桥横在湖面。湖边绿柳成荫,水里有一行鸭子悠然滑过,走在桥上,微风拂着脸颊,残留的暑气也变得不再恼人,反而希望绿色的夏天能多留几日。
    周东亭说:“这里环境不错,你对自己不当回事,原来私房钱都花在这儿了。”
    我说:“爷爷对我很好,我父母闹得最厉害的时候,我和小江没人管,我跟着爷爷,小江就送到外婆家。比起小江,爷爷和我特别亲,什么事都想着我。他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依靠的亲人了。”
    其实以前也没有。
    姑姑的厂里一直没起色,自顾不暇,她能来看看爷爷,我已经很感激。
    “双人间挤了点,下个月给老爷子换个单间?”
    我仔细算了算:“单间比双人间贵了一倍多,我有些吃力。算了,有个室友挺好的,今天你没见到,王大爷人可有意思,嗓门特别大……”
    说着说着,原本走在我旁边的周东亭却不见了,我转过身,发现他停在我三步远的地方,眼神含着恼怒。
    “你能接受别人的钱,就非要跟我分得清清楚楚的?”
    我叹口气,转身面向被风吹起皱纹的湖面,望着清澈的湖水,说出了这样一番话:
    “我小的时候很喜欢去爷爷家,一放暑假就跑去,总要到开学前一天才回家。爷爷房间有两张床,一大一小,我去了,他会把大床让给我,自己睡小床。有一回半夜睡得迷迷糊糊,我被啪啪的声音吵醒,睁开眼睛,隔着纱帐,就看见爷爷不停拍打身体。小床上没有蚊帐,刚下过雨,蚊子格外多,蚊香不管用。即使咬得满腿包,他也从来不抱怨,第二天照样带着我去河边抓鱼游泳,给我做鱼羹。后来我要去法国当一年交换生,临走前跟爷爷告别,他没有挽留我,只是给我算了一笔帐:‘我今天七十岁,假如我能活到八十五岁,你去了外国,每年回来一次,到我死之前,还能见你十五次;如果你每年回来两次,那我还能见你三十次。小川,爷爷不求什么,能再见你二十次就能安心闭眼了。’结果我一去就呆了八年,中间只回来过三次。
    “现在,我所为他做的,都是我应该做的,也只是我的责任。所以,这件事,让我自己来,行吗?”
    周东亭沉默了半分钟,脸色稍霁,说话声音还是冷飕飕的:“只是这件吗?”
    我不擅长向别人解释自己的动机,说这么多已经是超水平发挥,他还是不接受,我也不知还能怎么办:“东亭……我对我现有的条件很满意,不想改变什么。”
    他呵呵一笑:“至少今天还有一句解释。”
    说完,他面无表情地朝前走去。
    一路无话。
    回到市区,我看时间还早,打算去美术馆看一个刺青的展览。作为一个有组织的画家有这点好处,一有新的展览,组织会给你各种参观的便利,往往在正式对公众开放之前,就能一睹为快。
    周东亭说:“你不准备一下吗?”
    “准备什么?
    “你打算这样子去你弟弟的生日派对?”
    我点点头:“别人怎么看我,我不在乎。”
    “我怎么看,你也不在乎吧。”
    我无奈地笑了,表示他今天太敏感。仔细一琢磨,他说的……好像……并没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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