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海口是个艳阳高照的日子,阳光灿烂得让我立即忘记了H市连天的阴雨色,碧蓝的天空轻易让我的心情变得晴朗起来。
我在机场换下厚厚的外套,套上轻薄的衬衫短裤,转道去火车站,坐车南下。到陵水之后,我找到当地一家美术学校,这里是H市艺协的合作单位,别看艺协又穷又抠,地区间的交流还开展得不错。
经过学校老师的安排,我去了岛中部的山区,那里里有比较原始的少数民族聚居地,几小时的山路颠簸后,我住进当地一农户家中。
那里地处雨林,风景秀丽,保持了原始的状态,但由于缺乏可以卖弄的噱头,知道这里的人不多,自然也没人去旅游,倒是时不时有画家去写生,渐渐地,农户主人老吴对我们这些搞文艺的也摸出了一些套路。
他操着一口方言很重的普通话对我说道:“穿唐装布鞋的爱在村子里转悠,画女人孩子和房子,没事泡壶茶打个扇子;穿一身登山行头的爱往深山里跑,一跑就是好几天,回来的时候脏得没人形;穿格子衬衫的喜欢坐在屋檐下发呆一下午,然后晚上到处找手机信号上网。”
我笑了,问他我是哪种。
老吴打量我两眼,说我属于第四种,失恋了。
“你们这些女孩子啊都一样,一吵架就跑出去。我闺女一跟女婿闹,就从三亚跑回来,呆两天想了又回去。晚饭时我看你眼睛要么飘来飘去,要么盯着碗发呆,表情跟我闺女一模一样。”
我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这是失恋……的表情吗?
“我没有失恋,我已经结婚了。”
老吴哦了一声:“那你怎么一个人到这里来?”
“……他在忙别的。”
老吴看着我,露出过来人的表情:“来了就好好玩两天,早点回去,两口子哪有不吵架的,哪家不是吵吵闹闹一辈子就过去了?”
我没有再试图让老吴相信我不是跟谁吵架赌气出走,这个面容黝黑的中年人对事自有看法,做起事来很有章法,脑子活泛,所以村子里接待外人都在他家,不大的院子里有几间客房,不过从来没有住满过。
我在老吴家住了下来,白天坐在院子里看老吴子的孙子追鸡追狗追野猫,晚上躺在床上,就着小小的台灯,读几首似懂非懂的诗,然后在满地星光里入睡。
就这么游手好闲过了两天,第三天的时候,我出了村子往山上出发。
我跟村民打听哪里有流水。
有人给我指了村子后面,说那里有一条从山上流下来的河,沿河往上走能看到山上的一个瀑布,不过,去那要穿过一小片雨林,路不太好走。
实际情况比我想象的容易的多,可能是村民小看了我这个外来客的体力。除了雨林的湿热之外,徒步还算顺利,路是被人砍掉树后形成的,在树丛中很明显,几乎没有迷路的机会。我背着画夹和少量的食物,花了半个小时穿过雨林,便到了河边。河水有三四米宽,清澈见底,我蹲在河边捧了河水洗脸,大概是因为从山上流下的缘故,水很凉。稍作休息我沿着河水而上,走走停停,到达瀑布的时候还早,我花了两个小时写生,吃了点干粮当午饭,然后继续往前走。我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前面有什么,只是埋头走着。
眼前的树木越来越高大粗壮,头顶树冠中露出的天空越来越狭小,自然的叶脉遮天蔽日,充沛的氧气混合浓密的水气,让我神清气爽的同时也觉得喘不过气。
直到眼前出现一座破旧的吊脚楼,挡在路中间,我才停止了暴走的脚步,腿肚子后知后觉得开始打颤。
这种吊脚楼都是以前猎人进山打猎时住的,用竹子搭建,只有十来个平方,除了角落一张竹子搭的像床形状的台面,空无一物。现在山里能吃的东西都已经上了餐桌,这里自然也就没人来了,地上都是枯枝烂叶,无人打扫。
坐在小竹楼前的台阶上休息了一会儿,我便打算往回走,要在天黑前赶回村子,必须要加快脚程了。
没想到,还没走几百米,突然下起了大雨。雨势很急,雨点噼里啪啦砸在我身上,又冰又凉,我没有带雨具,只好回到吊脚楼躲雨。
起先我并不担心,听老吴说这个季节的雨都是阵雨,刚把地浇湿就会停。但很快,天一点点黑下来,雨势却没有收住的意思,我意识到自己恐怕要在这里过夜了。
晚上的山上气温降了好几度,我勉强把透风的门窗关上,窝在硬梆梆的竹片床上过了一晚。四周既喧闹又安静,只有没完没了的雨声,其他什么都听不见。我把手机当作照明光源,四个小时后,电池耗尽,我的眼睛陷入了绝对的黑暗,不过,我很快便适应了。
我慢慢觉得,困在这里,是自己一步步有意为之的结果。我出门的时候,只跟老吴说出去走走,并没有说去哪儿;手机明明很早就没有信号,我还是不停地往山上走;带得干粮不多,我却吃得很慢,好像一开始就有意识地分配食物;躺在这个空无一人的地方,我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理所应当……
这天之前,我虽然身在千里之外,每天还是要跟外界联系,以一副欢乐的姿态向周东亭汇报日常生活,不断和我妈纠缠,一遍遍解释结婚和“裸*模”的事情,还有数不清的骚扰电话。这下好了,困在野外了,没有人会因此指责我态度不好,说我逃避现实,远离了所有人之后,世界终于清静了。
我想了很多事,也想通了很多事。
第二天雨没有停。
第三天,我的食物吃完了,不想饥寒交迫得等雨停就只能冒雨下山。
连续被水冲刷了两天两夜的山路又滑又烂,非常难走,我摔了两跤,左边胳膊疼得没了知觉,只好再次折返。雨好像更大了,不断击打着地面,林子里发出了类似野兽吼叫的声音。
我坐在吊脚楼的地板上,浑身湿透,疼得直冒冷汗,我想脱下T恤看肩膀的伤势,手都抬不起来,事情好像开始往超出我控制的方向发展。
要真是这样,我被困荒郊野外,万一再遇上个自然灾害什么,报纸报道我时一定会用“作死”来形容。
想到自己的“自作孽”,我也只好苦笑两声。
这时,不知是不是这两天受寒糊涂了,我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像是在迈上楼梯,在雨声里显得很模糊。我回头朝门口望去,半开的门外真的站着一个人,黑漆漆的,把我吓了一跳。
那人全身裹在一件军绿色的雨衣里,全身在滴水,帽檐遮住了脸,看不到五官,但眼睛似乎是在狠狠盯着我,因为我感觉全身多了一阵寒意。
“你打算要呆到什么时候!”
这声音……
我怔怔地看着那人脱下雨衣,挂在门上的钩子上,雨衣上滴下的水很快在地板上聚成了一个小水洼。
李时冷着一张脸,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我,几乎咬碎一口银牙。他里面的衣服也湿透了,显然已经在雨里很久,鞋子上全是泥巴,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样子很狼狈,比我这个在外面自虐两天的人好不了多少。
“你要是死在这个鬼地方,我可没空每年来给你扫墓。”他一边脱下自己的衣服给我清理脸上手上的泥一边说道。
“我只想呆一天就回去的,没想到雨一直下个不停。你怎么在这里?不生我的气啦?”我怯怯地辩解,又疑惑他为什么会出现,像救苦救难的天降神兵一样。
“是么,我刚在林子叫你你头也不回地就走,是舍不得走吧?”看我没有外伤,他又冷飕飕地说道。
我想了想说道:“怪不得我像听到什么野兽的嚎叫,原来是你的声音。我本来打算下山,没走多远就摔了。”
他冷哼一声:“没本事就不要学人家荒野求生。自己躲在这个地方,我在外面找了你两天了,要不是知道你爱往河边跑,你就在这里自己吃自己吧。喏,把你那湿衣服换了。”说着从包里拿出一件外套,垃圾一样扔给我。
我指了指自己的左手:“抬不起来。”
他叹口气,蹲在我面前,小心翼翼地帮我把全是泥的上衣脱了下来。
脱下来之后,我身上凉飕飕的。
“……出门在外,你没就不能像别的女人一样,老老实实穿件内衣吗?”
“难道你现在想和我讨论穿衣风格?”
我斜睨着他,眼睁睁看着他原本铁青的脸上蒸腾起可疑的红晕,他不自然地转开脸,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上下看了看说:“没出血没破皮,有些肿,可能错位了,回村子里再说,我弄不了。”
我哦了一声,心想反正李时在,肯定是死不了了。看了看自己,泥水沾了一身,就拿了刚才擦脸的衣服,把自己正面弄干净,拿外套把自己捂住,又把衣服扔给他,叫他擦一下背后的泥。
他不肯,说我瞎爱干净。
我刚要把外套穿上,他又挡住,说背上好像有破口,还是要清理干净。结果好像只是树枝刮出来的血丝,不严重。
他转到我身后,一手按着我的肩膀,一手拿衣服擦,一开始像搓老树皮,疼得我直叫,他才放轻了些。
从肩膀开始,沿着脊梁,擦到腰窝,不知为什么,他的动作越来越轻,越来越慢,按在我肩上的手掌渐渐变得热起来,似乎被人盯着,我的后背有些发烫。
我刚想问怎么了,右肩一疼,他竟然一声不吭咬我!是用了力气的,牙齿陷进肉里,痛得我直往前扑,他一只手横在我腰间,牢牢固定住。
“你疯了!”我气得叫道,手臂用不上力,身体本能地躲开,拼命往地上滚。
他不理,像逮到猎物的野兽似的死死咬住,任凭我挣扎,自顾自咬过瘾了才松口。
“下回再这样,我就咬下一块肉拿去喂狗。”他在我身后恶恶地说。
此时我咝咝吸着气,趴在冰凉的地上,后背还被他结实的胸膛压得不得动弹,属于男性的体温通过皮肤传递过来,我忽然觉得背心有点暖暖的,脸颊有些烧。
“咝……你比狗凶,别喂狗了你自己吃算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我用完好的右手手肘杵了杵他,让他起来。
他没动,沉默了两秒,问我:“疼吗?”
“我咬你一口你试试!”
忽然,又是一凉,被他咬过的地方覆上了软软的嘴唇,轻轻地摩挲,然后是湿滑的舌头,打着圈扫过,软得没骨头,像是温柔的抚摸,和坚硬的胸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低哑的嗓音在我脑后响起,带着雨天的湿意,说不出的性感:“我快担心死了,幸好你没事,不然我……”
他的话没有说完,似乎在克制着什么,呼吸声似乎也有些紊乱。
我头皮一阵阵发麻,僵着身体不敢动。这是李时啊!即使睡在一张床上也从来没有碰过我一根指头的李时啊!我的脑袋拒绝思考,不愿意毁掉这段感情。
僵持了一会儿,他把我拉起来,让我穿上那件干净的外套,自己把那件已经被我当成抹布的T恤穿回去,两个人默默地吃了点东西,心照不宣地当刚才的事没发生。
说来也怪,下了两天两夜的雨,在我们下山的那一刻便止住了,天色也一下放晴。
我们走了一段,我受了凉,体力跟不上,李时就背我走一段。
趴在他背上,我忍不住解释了自己的行为,也再次向自己申明立场:“我出来没告诉你,是怕影响你和陈姐的关系,你好不容易谈次恋爱。”
他一步一步地走着,没有回头:“我和陈姐?”
“嗯……我没猜错吧?”
他好笑地说:“是没错,不过我和她早就已经是过去式了,在她当你经纪前就分手了。你对我还真是漠不关心呐!”
我错愕地盯着他的侧脸。
“那你现在的女朋友不是她是谁?”
“……没谁。”
“没谁是谁?”
“别和我说话,我都快背不动你了,不是饿了两天吗,怎么这么重?”
……
回到的村子的时候,老吴已经急坏了,看到我们的狼狈样,立即去叫了村子里的赤脚医生,帮我胳膊复位。李时的脚上起了一层血泡,触目惊心,赤脚医生帮他一个个挑破。我愧疚地看着他,他看傻逼似的看着我。
这时我才知道,李时怕我受到舆论的困扰,听说我来了海南,在我进山的当天就已经到了这里。幸好当时我通过艺协到了村子,他才能轻易找到我。等了一下午,没见我回来,连夜就开始找。
当天晚上,我着的凉发了出来,开始发烧,躺在床上看什么都在转,糊里糊涂地睡了两天。
好在我体质不错,病来得及去得也快,再次醒过来时脑袋里昏沉的感觉去了不少,身上的酸痛感也舒服了,只觉得躺太久浑身僵硬。
才转头,就看见床边的李时,他坐在竹圈椅上,趴在床沿,安静地闭着眼,眉头微皱着,眼珠乱转,睡得很不安稳。
淡淡的晨光照在他脸上,染了金光的睫毛扑簌动,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鼻梁高高的,平时总是在损我的嘴紧紧闭着,嘴唇的颜色微微发白,像是才经过疲惫挣扎。可不是么?
不知又梦到什么,他的眉头皱得更深,我心中不忍,想伸手把它抚平。动了动没受伤的手,却没抬起来,转过脸发现,那只完好的手被他紧紧握在手里,十个指头交缠在一起。
同样短而整齐的指甲,同样略显粗糙的关节,同样有着洗不掉的颜料的指缝,一大一小的两只手,缱绻缠绵地握着,再难都没有分开,再苦都没有嫌弃,仿佛天生一对,理应如此。
望着这两只熟悉的手,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泪悄悄地流下来,明明我不曾觉得悲伤,只叹自己何其幸运。
我烧退下来,便和李时商量回H市,走的时候,老吴送我们到村口,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回去好好过,小李人挺好的,别再一个人跑出来了。”
飞机上,李时问我老吴跟我嘀咕什么,我说:“他说他还有个闺女没嫁出去,觉得你人不错,你要是愿意去,他可以连人带地都给你。”
他白了我一眼,背过身闭目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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