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人月下临风处

4 归去


因为没有药,我和季引只能轮流给公良煜喂水,可是他的嘴唇仍旧快速干裂,像他已经衰退的身体,怎么都滋润不了,季引一夜都红着眼,而我也留在公良煜的房间里,我没法出去因为士兵缩小了守卫的范围,没法去到我的新小屋去了,只得伏在公良煜的榻边混沌的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有人轻轻拍拍我的手,迷糊的睁开眼看见的是公良煜一抹微弱的笑。
    “你醒了?”我回他一个微笑。
    “你去,你去,帮我研墨。”他的声音很微弱。
    “你要干嘛?你现在需要休息。”我上前按住他要起来的身子,那身子瘦的连我一个女子都有力气按下。
    公良煜摇摇头,说“没时间了,我怕我扛不住了。”
    我去扶正他的身子时才发现天已经亮了,季引也不在房内,应该是出去拿早膳了。
    将公良煜扶起来,从他的衣挂上挑了件葱绿外挂给他披上,他皱皱眉说“正好挑中我最厌的那件。”
    我是想他穿艳色能让脸色显得好看些,不然比纸都苍白了,也不理他只管给他披上,扶他走向流云桌,他比我高出一个头去整个人再瘦也是高大的,而此时他根本没什么自己的力气,全靠我,说实话我一个小姐家真的没有做过如此重活。
    诶,把他比成重活我真是不该。
    两个人好不容易挪到流云桌边,他坐下,细细的铺开纸压上鎏金山虎纸镇,提起白玉笔便停顿了下来,静静的对着纸发起呆来,他发呆我就呆呆的看着他。
    他转过头来看我,眼底清澈,“研墨。”
    我才晃过神来,开始了手里的动作,而他继续开始出神。
    半晌他才提笔写字。
    何人月下临风处,日落花凋匆寂寥。
    往事离歌短魂哀,转身不闻长叹人。
    写完这几句,公良煜又是一阵咳,我送了锦绢给他,他却没来得及捂住腥红,几点血飞溅在字旁,甚是触目惊醒。
    他却露出灿烂一笑,换了张纸继续写。
    嘉元十七年……
    我不便继续看,就后退了几步,寻了一张红木矮凳靠着柱沿,这一处有外面的阳光倾泻,顿感身上暖洋洋的,身上即刻就放松了,而公良煜此刻也沐浴在朝阳之中,长睫低垂却神色认真,洋洋洒洒的已写了一页纸,手腕轻动,发丝随手臂的动作落在他的脸颊边上,我便解下了自己头上的一段锦绳,走到他面前递于他,他先是不明,观察了下自己才发现头发已经尽数落在了白纸之上,他明白了我的意思却自己不动,说“帮我绑上吧。”
    “干嘛不自己来?”我不愿意。
    他忽现调皮的神色说“我没劲儿。”
    我无奈只得站去他身后,替他拢起那一头乌黑如锻的发,他的头发真软放在手里细腻丝滑,感觉比我的还好,心想这病怏怏的却没坏了一头秀发,我偷偷的帮他绑了个蝴蝶结。然后又回到自己的矮凳上坐着看他写字,公良煜抬头向我展露一个微笑。
    我被他这一笑震了心神,这是我生来见过最动人的笑了。
    他站在那里,阳光将他苍白的脸色添上了些许颜色,一双朗目清澈见底毫无杂质,唇角微扬弧度优美,周身环绕着朝阳之光暖意融融,让人看了似感觉沁入满心满肺的芬芳,如春风拂面,他那般的纯净无暇,觉得世界都被他净化透了,丝丝的空气都清朗若甜,我不知不觉的便傻笑起来。
    而他却没管我,复的又低下头疾书起来。
    我还是傻呆呆的打量他,他长得真是好看,生的真的清丽,果然是那个风靡郑朝的美男子,即便如今他病困如此,却没淹没了他那原本的光华,我不禁感叹,若是他未病,将是何样的绝代风华。
    双手握着娘亲留下的红绿石欣赏他不由得将手捧上了心口,做花痴状,但渐渐的温暖的阳光让我感觉到疲倦,是啊,自从来了这,我思考的东西比平日里多了去了。
    再然后我就陷入梦想,不知知觉。
    然后那一抹阳光下的病弱身影却印在了脑子里。
    “呜呜,呜呜……”……
    睡梦的隐约间我听见我旁边有人啼哭,这哭声明显打扰了我的梦香,一翻身恼到“是谁,叨扰本小姐。”
    而接下来的竟然不是安静而是更加大分贝的吵闹声。
    “三小姐,三小姐你醒了!你终于醒了,你可吓死绿墨了。”这声音我听着颇熟悉,揉着眼睛定睛一看,我躺在自己房内,可不是么,那床幔还是按我画的花样做的,旁边围着的一群人不正是我这几天日思夜想的大娘和绿墨秦娘一众人等。
    见我睁眼,大娘一下子将我搂紧自己的怀里,仔细的摸着我的头发,“我的孩,我的孩,你吓死大娘了。”
    大娘怀中熟悉的味道忽然让我发觉自己回来了,应该是回来了,那,那公良煜呢,他还在流云桌那里忘情书写,季引不在谁扶他回床上歇着呢?
    “思儿,思儿你可还好?”秦娘见我发呆就唤起来。
    我瞪着眼睛赶紧问,“大娘,我怎么了?”
    “孩子,你在你娘亲的灵堂前昏倒了,足足睡了三日,你爹找来了最好的大夫也诊不出是什么毛病来,说只要你醒来便无妨。”大娘说着,手里不停的扶着我身上的每一处,仿佛是怕我连睡觉也睡出个毛病来。
    “大娘,你别担心,你看我这不是醒来了嘛,没事。”见她要落泪我赶紧安慰她,但是心底里却满是疑惑,我到底是怎么了。
    但是不管怎么样,这才是对的,我娘亲刚刚去世,而不是已经去世三年了。
    “大娘,现在是嘉元几年?”我突又问。
    大娘被我问的有点莫名其妙,表情有点不知所措,“这孩子,怎么了,现在是嘉元十七年啊?怎么睡了一觉连日子都不晓得了。”
    “没事没事,我就是问问。”我笑嘻嘻的答。
    我一睡三日,连娘亲的出葬都没有参加成,爹以为我得了重病,满上上京的寻找名医来替我看病,但是谁都说不上来是到底得了什么病,最后竟是陪着兰翎一道来的一个中年人说我无妨,只是昏睡,只要醒来便就无碍。爹爹不信但是也没有任何办法,自己除了上朝之外便时时守在我床边就怕我有个三长两短,所以待我醒后再见他时,他比娘亲去世又瘦了一圈。他是真的疼我,怕失去我,像失去娘亲一般,我醒后的几夜爹爹都守我入睡才离去,这让我心疼,想着若有灿烂未来时必将好好报答他老人家。
    爹爹陪我的几日,我向他问过洛北王其人。
    “怎么?我的小女儿也对我大郑绝世王子倾心了?”爹果然误会了。
    我看着他慈爱的脸笑着说,“爹爹误会了,他盛名远播,女儿只想做个了解。”
    “那恐怕爹爹要让思儿失望了,这个洛北王不爱武更不喜政治,所以爹爹接触他甚少,只知他好文雅之物,长的嘛果然是俊朗无双,其他么,远不及他几个兄长弟兄长袖善舞左右逢源哪。在这世间,他是个清净世外人。不过皇上十分疼他,就如爹爹疼思儿一般,掌中宝心头肉啊”爹爹慈爱的抚了抚我的脸颊。
    果然和我认识的公良煜一般印象。
    可是,我又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认识过公良煜,这也许那只是我昏睡过去的一场长梦而已,照如今他受郑皇的宠来看,只怕太子之位都将传给他,他怎么会被囚禁被人□□呢,可是那一笑却真实不已,我每每想起都觉得他就是存在过于我眼前,我还替他束起长发。
    我日日苦思,却未得其解。
    而爹爹见我醒来后常常发呆出神,怕我病未痊愈而烦闷,让大娘准备家宴为我热闹一番。
    “绿墨,别再往我头上插东西了,我头都快抬不起来了。”我转头和替我打扮的绿墨说话,这一转头就是各类饰品相撞的叮叮当当声,我皱了下眉,对着镜子自己卸了好几样下来。
    “诶呀小姐,今晚是老爷特别为您准备的家宴,二小姐他们都会去,你怎么能不好好打扮呢,可不能被二小姐比下去啊。”绿墨像似要我去比美一般,还是跟我那二姐比。
    “都是自家人怕什么。”我依旧卸着头饰不理她。
    “可是新住进来的兰公子也去呢。”绿墨有点着急的说。
    “兰公子?”我有点没印象的问。
    “对啊,老爷说他是尊贵的客人,让咱们全府上下的人都不能怠慢他,说他是要长住的。”绿墨说。
    “你见过这个兰公子了?”我问。
    听我如此问,绿墨竟然红了脸,这丫头平时大胆的很,怎么突然害羞起来。
    “见过了。”她回答的更是扭扭捏捏。
    “行了,你去把我的素服拿来,头发上也不必插这些没用的,我娘亲毕竟刚走,三月素服总是要穿完的。”我叮嘱她便不再理她。
    我这边刚妆点完毕,一个穿着暗蓝色罗锦云绣大袍的修长身影就迈进了我的闺房。我不用回头看便知来者是谁,这人还想吓我一跳,可我却急急的回身扑进他的怀里,唤到“大哥!”倒把他吓了一跳,那张俊冷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没错,面前这个人正是我亲大哥司奕。
    他把我搂紧怀里头问“小丫头,你可好了?”
    我乖巧的点点头,他还是温柔的笑着看我。
    太尉府司少爷虽不及洛北王风靡全国,但也颇具盛名,先不说他是太尉的独子,先说他生的也是朗清目明丰神如玉,容貌可赛日月,那五官跟雕刻出来一般眼睛明亮时常像含了一双明月般盈亮,若是把他拿出去宣扬一番与公良煜做比较,容貌长相绝对不输的,并且司太尉在他三岁时就送他进罗鸣山了童居士门下做了入门弟子,十三岁归来时已是满身上乘武功,传说他是练武奇才,对于武学一点就通,人家十年功夫他两年便成。然而以为他只能是一介武夫,没想到十三岁开始边习武边学文,如今十八年华,文学造诣却不输那些研究了几十年的人。
    一个善文善武的貌美少年,怎能不被市井所认识呢,可惜他生来性子偏冷,不爱笑,美则美矣但却是生人勿进的性子。
    还好他对两个妹妹却十分好,少有的笑容都露在了我和二姐面前。
    大哥和二姐虽然是一母所出均是二娘的孩子,与我是异母,但是他从来未委屈过我,对我甚至比二姐还好,所以小时候二姐哭闹的原因也因为他对我更好,她就恨我抢了她的爹爹还抢了她的哥哥。
    大哥每半年就会离家去罗鸣山进修,半年归一次家,这一次提早回来是因为他得信知我患了昏睡之症颇为担心。但是如今看到我活蹦乱跳的样子,便就放心下来。
    “大哥可还走么?”我仰着头问他。
    他雕刻般的面容上浮出笑容“不走了,以后都陪着你可好?”
    我满意的点点头,他则抬头望了望初生的月,那侧面轮廓极近完美。
    由于娘亲丧事刚过,一切家宴从简,我来到正堂时发现大娘二娘都到了,进屋向各位长辈行了礼,大娘就拉我至她身边同她一同坐在副座上,抚着我的头发说“今天的菜都是思儿爱吃的,一会可点多吃点,你看看瘦的。”
    我撒娇的往大娘的怀里拱了拱,点点头。
    对面一个娇艳美人翻了个白眼,想都不必想,定是那从小就喜欢与我做对的二姐司麓,她今天打扮的甚是精心,着软烟留仙裙湘妃褂袄,饰物倒不多但发髻上的一根烧蓝点翠蝶形钗将她整个人点缀的十分精致,双眸似一汪碧水却在此刻斜眼看我,一点红唇也撅的高高的,我不得不承认我这个二姐,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儿。
    家中女眷基本都到场了,只是不开席,因为爹还未到,大家便就随便的聊着家常,一会便从外面传来爹爽朗的笑声,看来是陪着人一起来的。
    那白衣素雅的人一踏进正堂时,我那平日里跋扈的二姐忽的红了面容,被我正逮着,正纳闷的时候爹爹已经和二人入席。
    爹爹对那打扮异族的两位客人甚是客气,将他们请到了上座,而二姐的眼光一直没离开那个白衣少年。
    果然,那个被我二姐快看穿的瑰丽少年就是我在灵堂碰见的兰翎,我睡了好几日,差点把他这号人物忘记了。他仍旧保持了貌美容颜,飒飒风姿卓越不凡,此刻正低头品手中的茶,笑着听爹爹和同他一同来的中年人谈笑。
    见我目不转睛的盯着兰翎不放,爹爹笑着说“思儿,今天第一次见兰翎少爷吧,快起身请个安。”
    我领了命,款款起身向二人行了一个礼。
    那个中年人则急急的起身越过宴桌虚扶了我一把,说“三小姐有礼了,不知三小姐身体可大好了?”
    “已大好了,多谢长辈的关心。”我答着。
    “思儿,你病了几日,都不认识家中的客人了,你面前这位是鲜卑第一勇士夫蒙将军,你病中若不是得到他的指点,家中必得乱成一团了。”爹爹介绍到。
    我赶紧又施一礼,“多谢夫蒙将军。”
    他又扶了我一把,我偷着打量他,虽然是人已中年,但那勇猛之气却半点不输年轻人,反而经过时间的历练,多了份沉稳与厚重,笑容颇为憨厚耿直。
    爹爹又拉着我来到那瑰丽少年的面前,“这位是鲜卑柯比力大单于的五王子,柯比翎王子。”
    我看着他,然后就噗通一声掉到他深潭一般的双眸里去了,那样勾人心魄的眼睛,让人与他四目相对后就失去判断能力只被他吸引了。
    “我母妃为郑的钰琉公主,她姓兰,我也名为兰翎。”他善意的提醒我,提醒我们是见过面的。
    我向他行了个礼,他没有伸手扶我,而是向我展露一笑,如清风拂面还顺带桃花飞舞的错觉。
    “思儿,以后需称呼翎王子为兰翎公子,兰翎公子日后要在咱们府上长住下来的,你以后则多需帮助兰翎公子适应咱大郑的生活啊。”爹爹说。
    我点点头,表面上笑意盈盈,但是心里却开始猜想,这个钰琉公主,若是没有记错,她应是二十年前与鲜卑单于和亲的女子,她不是大郑的皇室的亲生公主,而是当时公主的贴身婢女,她在大郑几十年来都被世人称颂,当时公主不愿出嫁塞外受苦,可是和亲又是迫在眉睫,她挺身而出自愿出塞皇室则封了她钰琉公主,她嫁出去后大郑和鲜卑相安无事十几年,市井上常有她的故事在说书人的口中流传,传她美若芙蓉俏比芍药,且胆识比得过男人。只是她和亲后很少再有消息传回大郑,但是名声却永久的流传了下来。大哥常常说,做女子就要做钰琉公主这样的,有女人的胆识与担当,但是大娘却不同意,她跟我说,一个女子,要的便就是平常的幸福,保家卫国是男人的事。
    看这兰翎凡尘少见的容貌,想必定是遗传了他母亲的绝艳,更何况,大家都说鲜卑人长得多为俊朗,想必柯比王一代君主也必是器宇轩昂,造就了眼前这一位倾世公子呵。
    我突想起了长梦中的公良煜,若他健康强壮些,与兰翎比较,谁会更美些?若他二人一起站在我的面前,我必定难呼吸……
    席间杯盏交错,其乐融融,我那精心打扮的二姐因为兰翎的出现,整夜都没有正眼瞧过我,我反而乐的清净,悄然的打量这两个来自鲜卑的贵人。
    如今天下,大郑占于中原,匈奴与鲜卑盘踞北边大漠,西边有日日渐盛的羌。
    四角鼎立,论国力最强的当属匈奴与大郑,所以常年两国边境屡有战事,而鲜卑则在柯比王登位后与大郑保持良好的关系。匈奴猛于虎,这两年的新登位的匈奴拉突耳大汗对于扩疆领土十分有野心,他年轻气盛并且想一鼓作气拿下鲜卑与郑的边疆城池,唯有鲜卑和大郑联手抵抗,两面牵制匈奴,才能灭了这年轻的吞并之心。更何况,郑的西边还有将要长成的一头狼羌国,这和鲜卑搞好关系就显得尤为重要,不然这腹背受敌,国之将危。
    而鲜卑目前也是族内混乱,有三股势力为大,乌苏、柯比、大野相争相克,现虽是柯比掌权但是另外两大家族也颇有势力各据鲜卑一方,所以柯比王选择与大郑联手,就是想镇压自己族中这蠢蠢欲动的私心。
    两方的合作都有助于各方,那这个兰翎出现在我家里,难道他是质子,这个顶多长我一两岁的少年?是柯比王给大郑合作的一个信心?不然怎么会是皇上的心腹福公公亲自交代呢。若是这样,兰翎则是一个被自己父亲作为政治保证的棋子了。若是这样,我就有点心疼这个在容貌上得到上天无比眷恋的男子了。
    作为一个女儿家,不管吃饱没吃饱,都得提早的从宴席上撤下来。
    夜晚的清风让我清醒了几分,不再沉浸在兰翎的美貌里,又再一次的想起公良煜来,这到底是梦还是真实。如今我已然回到自家中,可是却总是挂念着他,掏出娘亲留下的红绿石细看着,我总觉得这个梦和这个石头有着莫大的关系,但是是怎样的一种关联我却又找不到,甚是苦闷。
    绿墨替我卸了妆,散着头发躺下,将红绿石握在心口,想着,让我再做一次梦,让我去看看公良煜,到底季引回来了没有,扶他回床上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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