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柔情--湄澜池

第14章


 
  当晚我由府衙回家时,雪仍在下。 
  伤口已经扎好,我下手自有分寸,不曾伤了筋骨,只是行走有些不便。 
  我一瘸一拐地走在行人冷落的窄街上,街边连片民宅,人家灯火,食物诱人的香气。 
  身后忽然传来几人一致的脚步,咿哑晃荡的声响,我不必回头也知道那是一乘竹轿。我在街边站定,侧身等他们过去。这样的窄街我们无法并肩通行。 
  竹轿渐渐接近我,擦身一过的一瞬,微风卷起,香气依稀,我不由抬头。 
  那隐没在轿中的容颜是一种扑面的感觉,如同在深沉长夜里,咫尺迎面一朵绝艳的花。而那一束目光明媚照眼,仿佛足以映亮世间所有灰墙瓦巷,一切暗夜的灵魂。 
  同样的眼光,我曾见过,在四海赌场外,熙攘人丛中。 
  轿上丢下一个瓷盒,准确地落入我怀中。 
  竹轿匆匆越过我,转过街头,不久后连轿夫的脚步也听不见。 
  忽然间整个世界静下来。 
  雪花依旧轻轻落着,触地消融。 
  残破的石板街面泥水淋漓,有灯火的地方水光明灭。一切依然如同以往,平凡暗淡,仿佛不曾有任何奇迹在这里发生。 
  在家中灯下,我打开那瓷盒,碧绿的水晶一般的膏体,是极珍贵的伤药。 
  我看了它很久,并没有用它,却将它仔细地收在怀中。 
  我只想要保留这一份证据,让我可以确信曾经发生的那些并非只是一场梦幻。 
  两年以后,我在暗中搜捕紫背金刀叶沧元。 
  声名赫赫的大侠其实是十年前连环血案的凶手。所有证人都已被他相继灭口,我们手中再无证据。 
  我所属柬肃司直隶御前,雷厉风行,并不拘泥成规。向我下达的命令是不必逮捕他归案,就地处置。 
  叶沧元如惊弓之鸟,大江南北地躲藏。我追踪他半年之久,发现他已隐姓埋名成为慕容世家门下宾客。 
  我直接登门求见慕容家主慕容筠,三次方得接见。 
  道明来意后,慕容筠大笑不已,斥我为荒谬。他将一枯瘦老者传来,告诉我这便是我指称为叶沧元的门下宾客陈福元。 
  我告辞离去。 
  半年以后慕容筠猝然谢世,慕容家大办丧事。我混在吊唁众人中进入慕容府,发现了惟一一处仍然戒备森严的小院,我知道那便是叶沧元的藏身之所。 
  当夜我潜入院中,击杀叶沧元。 
  当我终将铁索套上他脖颈,他沉重的紫背金刀也破空而下,雷霆万钧。 
  我侧头闪开,刀重重劈入我的左肩。一时间我以为自己会被他劈成两片。但刀锋劈裂我的肩胛骨时后力不继,他已气绝。   
  第五章 遇雪关荻(4)   
  慕容家正在守灵的诸位精英很快赶来,周围灯火大亮。他们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一时不能决定是否要将我灭口。 
  新任家主慕容安最后出现,他看一眼地上的紫背金刀,淡然说: 
  “原来此人真是叶沧元,可惜先父不幸被他蒙骗。”又望望我,一笑:“多谢关捕头为在下家中除去此害,不胜感激。” 
  他略一挥手,众人让开去路。 
  我一步步走出去,流出的血如水泼地,我感到阵阵眩晕。我奋力支撑,走出了慕容府的后门。 
  不知走了多远,忽听一个声音在我身后说: 
  “你的血比旁人多么?每次见你,都在跟人流血拼命。” 
  虽然在说着拼命流血的事,那声音依然如鸣琴一般动听。 
  我站住,回头。 
  四周黑暗如冰冷的铁。 
  温暖明亮的只有那两道目光,熔透这样的黑暗,如一张漂浮而来的丝网,轻柔光洁,闪烁着荧光。 
  “这一次,让我看清你。”我说。 
  然后我觉得那丝网无处不在地笼罩了我,带我一同浮游夜空。 
  醒来时,我终于看见了她。 
  她是我一生所见最美丽的少女,她的美丽超乎我一切想像和语言。 
  看见我醒来,她对我轻轻一笑。她手中玩着那个已用空的瓷盒,问我: 
  “怎么你上一次不用里面的药?怕它有毒?” 
  “不是,”我说,“我只是舍不得。” 
  她的脸忽然红了。 
  我望着她,想起她从前惊鸿一瞥的出现,这一次又自慕容家尾随我而来。我想起闻名江南的慕容家的那个女子,美丽绝伦而又会偶然离开深闺,出没于市井。忽然我问:“你是慕容宁?” 
  她一怔,笑起来:“你真的很适合做捕快。” 
  我摇头:“不过是你容易辨认。” 
  她扬眉望我,意似询问。 
  我看着她,然后说:“再没有别人会像你一样美丽。” 
  她转过头去,我以为她要生气了,从此不会再理睬我了,然而我听见她说:“我从不知道这句话这样好听。” 
  以后的一年是我有生以来最为畅快张扬的时光。我令整个江南黑道切齿痛恨而又闻风丧胆。 
  我的头脑从未如此灵活,我的感觉从未如此敏锐,我的信心从未如此高涨,我的武器从未如此得心应手。我觉得自己几乎可以所向无敌,连负的伤,流的血,都令我觉得是一种无比痛快的快意,不可多得。 
  我送给她偶然得来的一只鹞鹰,它卓绝的识人认路本领,使我远在千里之外也可以和她互通信息。 
  当我一路跟踪悍匪于荒山沼泽,蚊虫毒瘴令我几日不能安睡,却抬头看见云层中微如粟米渐而放大的鹰影,霎然间所有疲惫艰辛我都甘之如饴。 
  在公事的空档里,我总是马不停蹄地赶回苏州,与她在慕容府的废园中相会。她是这样不拘言笑的女子,每次见面总不免轻嗔佯怒,淡噱微嘲。然而忽然间,她又会静下来,并不说什么,也不在听我说,望着我的眼光迷茫而又温柔。 
  “关荻!” 
  每次离开,她总在身后叫我。 
  我站住回头,她却又只微微笑着,不再说话。 
  终有一次,我站在原地,不肯这样轻易离开。 
  她四下望望,终于欺身过来: 
  “将来,你一定要来娶我!”她低声说,带着明亮而毫不掩饰的笑意。 
  然后她转身飞奔而去。 
  那晚我没有叫住她。 
  我并没有告诉她我也曾在自己心中重复了千万遍: 
  我要娶她为妻。 
  我要娶她为妻。 
  我要娶她为妻。 
  我要娶她为妻,在我结束了这般刀头舐血的生活以后。 
  柬肃司的司主已经答应,歼灭了在云桐山一带盘踞多年的云桐七丑,我便可以从此收手。 
  我已经下定决心,我要杀死川西七丑换取我的未来。我相信自己可以成功,如同多年以前我相信自己可以猎取到那八张狐皮换取来江南的盘资。 
  整整半年我单枪匹马在云桐山中浴血奋战。 
  我先后杀死了六丑,最后只剩下最为狡猾的四丑华一荪。 
  我落入他设置的陷阱,被尖利的竹刀穿刺得体无完肤。然而更加可怕的是我完全不觉得疼痛,我知道竹刀上必有剧毒。 
  华一荪本来可以大获全胜的,如果他不在我仍有知觉时便迫不及待地现身。 
  他站在陷阱口疯狂大骂我杀了他所有的兄弟,后来又转成崩溃的号哭。 
  白亮的阳光自他身后射来,令我觉得他是这苍茫天光里一只嘈嘈挣动的鬼魂。 
  他离我这么近,完全在我铁索可及的范围之内。我近乎麻木的双臂居然仍能运作,我的铁索无声扬起,套住了他的颈项。 
  他的哭骂立刻消失,十分痛快地栽入了他自己设下的陷阱。他的尸体插挂在竹刀上,微微晃动。在离我寸许的地方我看见他凝固暴突的双眼,忽然觉得万分疲乏。 
  那一刻我终于清楚地看见,多年来我并非为了所谓正义而出生入死,我所做一切不过因为我不惜一切地改变自己的命运,然而结局却永远难以预测。 
  我在华一荪的怀中找到了解药,毒性解除后难忍的剧痛令我昏死过去。   
  第五章 遇雪关荻(5)   
  我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如果有人会来救我,那也不过只是命运的另一个安排。 
  我真的仍有命在,救我的竟是慕容宁。 
  是鹞鹰给她带去了我一条染血的碎衣,她才能及时赶来救我。 
  半年不见,她仿佛变了很多。如果从前她美如一朵粉红的芙蓉,那么此刻她的颜色已半转为深红。一种带着沉香的魅艳,令人心悸神夺,过去那种粉红仍在,却已退到了花叶边缘,偶尔闪动在她眼底眉梢。 
  “出了什么事?你和从前不同。”我问。 
  她凝望着我,眼神奇特,然后她忽然恢复了从前的笑容: 
  “因为你总是这样受伤,让我不能放心。” 
  她拿出一只瓷盒来放在我怀中,与从前一模一样的瓷盒,里边的药膏已用去了一半。 
  “只有这么多了,”她说,“天下惟有两盒止血神药‘碧影露’,全被我从家里偷来给了你。”她忽然停下,眼中有薄光浮动,她说:“你以后总要知道小心。” 
  “没有以后了,”我说,“这是我接下的最后一桩案子。”我望着她,以我毕生未有的轻松与温柔。“等我伤好了,你就嫁给我吧。”我说。 
  她默默望我,然后,忽然间,她扑在我怀中。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