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柔情--湄澜池

第15章


 
  她抱得我那么紧,令我全身的伤口一时仿佛都要迸裂。但是幸福汪洋般淹没了我,令我觉得所有那些伤口,不过只是些痛楚,却又美丽的花开。 
  我没有想到她会无声无息地离开我,当我的伤好了七成时。 
  我们寄居之处的老夫妇告诉我说,她有要事离开,要我安心养伤,不必心急找她。然而有一种预感令我觉得毛骨悚然。我觉得压抑而沉闷,呼吸艰难,仿佛重回幼时,那场吞噬了我父亲的暴风雪即将来临。我知道那天会有可怕风雪,尽管我并没有看见天空中有任何征兆。 
  第二天我离开了云桐山。 
  在我出山后住下的第一间客栈里,听见一群行商谈起近日轰动一时的一场婚事:慕容宁嫁入了塞北池家。 
  我一生中从没有像那天一样失去自控,我厉声逼问那些小商人,完全不顾他们已经体如筛糠。当我相信一切都属实以后,我胡乱寻了一匹坐骑,日夜兼程地向塞外狂奔。 
  我到达红莲镇时尘土满面疲惫不堪,我看见遍地炮竹残屑细碎金纸,人们告诉我想要凑热闹已经太晚,池杨与慕容宁已在两天前成婚。 
  我再没有力气多走一步,我进了一家客栈,倒头睡下。醒来时,我觉得胃中如有万刀翻搅,才发觉我已经记不得有多少天没吃过食物。 
  我有生以来惟一一场大病就是在那时。那一段日子在我的记忆中模糊虚浮,惟一确切的感觉是我沉陷于一团无法拔足的黏稠灰浆。 
  病愈后我搬离客栈,进入了镇北的山岭之中,打猎为生。我常潜去红莲山庄附近,耐心观察地势守备。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有机会再见她一面。 
  大概就这样过了三年,那一年的冬天,我看见池杨带领大队人马出庄而去,守备一时松弛。我终于在一个雪意阴沉的晚上潜入了山庄。 
  我并不知道她在哪里,仿佛有一种天意的指引,让我走向山庄里那座红如朱砂的山峰。 
  我惟一深爱过的女子就站在峰前。 
  我在她身后站住。 
  她慢慢地转过身来,仿佛早已知道会见到我,她的平静竟与我不相上下。 
  “你果然来了。”她的语气疲惫而淡漠,仿佛已历尽苍生,无物可以动心。 
  我站在原地,默默望她。当我终于问出那句话时,我觉得口中满是铁锈的气息:“为什么?”我说。 
  她无奈地一笑,眉尖有掩抑的深寒,那绝不是我所熟知的慕容宁的笑容。 
  “你仍不明白么?”她说,“我不过是为了我的家族,放弃了你。” 
  我刹那无言。 
  其实我何尝不知她是为了什么。 
  我早知慕容世家人才凋落,荣耀门庭其实已岌岌可危,不然他们决不至于冒险收留紫背金刀叶沧元。而以和亲与池家结盟,未尝不是一条最好的捷径。 
  我明明知道事情只是如此。 
  我明明知道。 
  然而我却一定要亲耳听她告诉我,听她将事情交代得简单明了残酷清晰。 
  忽然间我觉出自己万分可笑,我克制不住已浮起的笑容。 
  她轻轻叹息一声:“你不该来的。”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黑暗中忽然响起疾掩而来的脚步。数百只火把亮起,将四周映如白昼。原来池杨率众而出,不过只是一个诱捕我的圈套。 
  然而更加可悲的是即使我明知这是一个圈套,我仍然会来。 
  我对数百围困我的人不闻不见,我望着火光下忽然分明的她的容颜。那从前烟丝花影中的少女容颜已无处可寻,面前的女子似曾相识,却因此让我觉得更加陌生。 
  她比从前更美,幽沉沉的艳色使人失足,完全成为一朵深红的莲花。 
  我忽然想起这山庄,还有这山峰的名字。 
  红莲山庄。红莲峰。而她是这里的一枝红莲。 
  可笑我现在才想起这些名字早已揭示了她与这里不解的夙缘。 
  我看见一名男子站到我面前,白袍,结深红的丝绦。 
  他的五官深明如刻,眉目间的光华夺目惊心。   
  第五章 遇雪关荻(6)   
  “关荻?”他扬眉问我。 
  我点头,我知道他是池杨。 
  他手中剑已出鞘,却并未抬起。 
  “放了他!”我听见慕容宁在他身后说。 
  他仍望着我,不为所动。 
  我缓缓解下腰间长索,握在手中。 
  风声渐起,由远及近。我听见枯枝断走败叶狂翻,大荒吞吐,八面悲凉。眼前一阵曚昧,铜钱大的雪片倾巢而落,混沌乾坤,苍苍莽莽。暗灰色的大雪中,我看见掠起的剑光如雨后长虹,七彩迷离,斩落我所有过往。 
  我抛索相迎。 
  忽有一瞬恍惚,曾几何时,江南薄雪,离合神光,我心中怦然的刹那温柔。 
  长索坠地,剑光消失,没入我胸膛。 
  池杨凝剑而立,一闪的动容,轻轻退后,长剑拔出。 
  慕容宁一掠而来:“你放了他!” 
  池杨侧脸望她,沉寂无言。 
  “你说过会放过他,只要我遵循自己的誓言。”她昂然地说,她的黑发在灰雪中狂舞,一把把缠进这离乱的夜。 
  池杨有短暂的僵硬,然后忽然间他大笑起来。 
  “好!”他说,挥挥手,众人霍然让开,暗夜里分出一条路来。 
  慕容宁向我走来。 
  “是什么誓言?”我问。 
  她一笑:“是我和他的事,与你无关。” 
  “碧影露仍在你身上么?”她问,“用了吧。” 
  我从怀里取出了两只瓷盒,一只已空,另一只仍半满。盒上已染了我的血,我用衣袖将它们一一擦干。 
  “从前我留着它们,不过为了留着我们相遇的证据。”我将瓷盒轻轻放在她手上。 
  她抬头看我,一脸忧心。 
  “我不会死的,”我向她低声一笑,“我的血一向很多。” 
  转过身,我走入那条窄窄的通路。 
  恍惚间,仍是苏州城里那条无名的窄街,下着雪。仍会有一顶竹轿从我身后赶来,些微的不似人间的香气……那侧身斡旋时,又终究逢迎的,开在雪夜里的花。 
  我一直走入了群山。 
  我没有停。 
  我攀上一座山峰后,又看见另一座更高的山峰。 
  最后我躺下,深深陷入积雪。 
  我已身在高峰,离天很近,我觉得整个天空仿佛都在低下头来,看我安眠。 
  我看见北边天际隐隐的一线红光,是红莲山庄的方向,然而我已没有余力思考那是什么,我昏昏睡去。 
  第二天早上,两个樵夫在山中砍柴。 
  空山无人,回音历历,我听见他们议论着一场大火,然后我听见了慕容宁的名字。 
  我失血过多的脑子一片迷茫,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他们说些什么。 
  我破雪而出,我的伤口也同时撕裂。 
  血流喷薄,我眼前昏花跌坐于地,云升雾起,两个樵夫已不知去向。 
  万山岑寂。 
  我看见我的血在雪地里蜿蜒浸润,艳丽得仿佛随时可以燃烧起来。 
  血在烧。 
  雪在烧。 
  当我望见北天那片凄艳的红时,我该知道: 
  那是火。 
  那是火。 
  那是火! 
  一闪。 
  灯花堕。 
  我仍对着火,灯火。 
  一盏凝满油膏的白铜灯,在油漆斑驳的桌上。 
  一名中年女子正低头望我,面目其实陌生,却觉似曾相识。 
  “我是慕容湄。”她低声说,“我也为你易了容。” 
  “这是哪里?” 
  “铃雨镇上东来客栈,幸亏又下起雪来,遮住了我们的脚印。” 
  我心中一惊,“大哥呢?” 
  她转开脸,“我只有力气带你回镇。叔叔的伤应该还可支撑,当务之急是救你。” 
  我心乱如麻,欲待再说,走廊上忽然一阵杂乱,有人挨户敲门。 
  慕容湄脸色未变,也许只是因为脸上厚厚的易容。她跳起身拉下床帐,自己坐在桌前。 
  不久门上有人敲响,她轻轻一动,却未起身。门响二遍,她才粗了声音应门。 
  开门处,几个大汉走进,手中拿着张纸,上下打量。慕容湄连问什么事,却无人回答。 
  一人忽然推开她,朝床边走来。慕容湄跟过来,气急败坏地嚷道: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我相公冒了风寒正在捂汗,仔细着了风。” 
  床帐掀起,一人展开手中画纸向我看来。看了一会儿,转身欲行。 
  将至门口,忽然又似想起什么似的,大步走回来,伸手掀被。 
  慕容湄咬住嘴唇,左拳紧握,想必已扣了一把暗器。 
  我也凝力于掌,只待他掀开被子便奋力一击。 
  正在千钧一发,忽听门外一个声音淡淡说: 
  “不是他们,不必多事了。” 
  床边人立刻躬身答应,退至门边。会同门口几人,说声叨扰,阂门退去。 
  我望向慕容湄,只见她仍立在床前,一动不动。 
  “好了,”我压低声音,“去闩上门。” 
  她一惊抬头,半晌方才明白。缓缓走到门边,放落门闩。 
  然后她回到桌前,坐下,凝望着灯火默默出神。 
  客栈里不久安静,想是池家人马终于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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