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柔情--湄澜池

第29章


 
  …… 
  过了很久,二哥轻声说:“阿泠三日后下葬。” 
  胸中刺痛,我慢慢落下泪来。 
  我听见二哥的声音凄寂渺茫得如同亭外夜雨:“她不是爹的女儿,她自己早已知道。” 
  恍惚间我明白了什么,这发现让我心痛心惊。 
  “二哥,”我问他,“那时……你对她说了些什么?” 
  二哥嘴角轻轻一颤: 
  “我对她说,我全都知道,并且,我和她一样。”他失神一笑:“我只希望在她死前可以让她快乐一些。” 
  我们于是不再说话。 
  雨夜里草香幽微,雨声绵绵无尽。似是很多人荒废沥尽的心血,由谁暗中藏了,此时一点一滴,拿来人听。我在茫茫的雨声里,忆起四姐姐清丽绝伦的脸,和她哀伤而迅忽的一生。 
  一时花开—— 
  一时花谢—— 
  …… 
  大夫人在这年冬天死在她被幽禁的春深馆内。几个阁中姊妹在老夫人的安排下陆续出嫁。不久老夫人也一病不起,于第二年初夏离开人间。 
  奚秀园中的秋千板已生满青苔,有一天我轻轻擦净,独自荡起。我荡得那么高,我看见墙内重檐墙外人间在我的眼中飘起跌落。来往俱自空尘,寂寞如此这般。 
  秋天来时竹华尚绿,帘影外有箫声吹冷日色。 
  那一日我打开后窗,看见吹箫的二哥正独自坐在凉亭。我走出门去,默默站在他身旁。 
  一曲既终,他放下长箫。 
  “你终于要走了?”他缓缓问我。 
  我不能够回答。 
  他轻轻叹了口气,抬起头,仰望长空。 
  那时风微云渺,天色幽蓝纯寂。我听见他低声说:“阿湄,你何其忍心?” 
  忽然间我泪如雨下。 
  我知道我走以后,二哥将会如何孤单。 
  然而即便有我,他的孤单也是一样。 
  从他当上慕容门主的那一天起,他的一生已注定如此。 
  再无人可以帮他。 
  …… 
  我离开时是秋天。 
  废园里开满蓝色的野花。就像很多年前当我初见二哥,遍地蓝花纯净照眼。 
  那天早上二哥因事外出。我故意选在那天离开,因为我不想与他告别。 
  当夜我投宿客栈,解开包裹时却从里面落下一个油纸小包。 
  打开来,里面是厚厚一叠纸张。细看竟是每处州府的地图,张张手绘,极尽精美,注解更是不厌其详。 
  我双手颤抖,翻至最后一张,只见那些舒雅秀致的字迹仿佛仍墨痕未干: 
  “山河万里,斯人茫茫,不可不有备而去。予参阅数版州郡图志手绘而成图谱,尽其详,望有所稗益。拗误之处谅必难免,自参酌之。此行只身远涉,惟愿心意得偿,效彼于飞,则兄怀有慰;然或风霜可虑,倦于漂泊,则芜园湄居当自无恙,静待尔归。时值秋雨,夜阑孤灯。鸿雁不来,子之远行……为之一叹。兄澜临别草字。” 
  我怔怔凝视,不觉间已潸然泪下。 
  …… 
  寒凉十月末,雪霰蒙晓昏。 
  某一个早上,我走回了幼时居住过的村落。 
  我请人将妈妈的坟墓掘开,把叔叔的骨灰安放进去。一切安排妥当之时,大雪纷扬而下。 
  我在他们的墓前守了一晚,然后我静静离开。 
  经过村东,便经过了我们从前住过的房屋。屋舍依然旧观,只是已换了主人。我不由驻足观望。 
  我看见院中的水缸,缸前那块垫脚的石头居然仍在。我记起很多年前当我站在那里探身去舀缸中的水,身后忽然叩响,扶篱望我的叔叔多么年轻。我看见院中的柴堆,我曾坐在那里为了妈妈的病无声哭泣,那时曾有一双温暖的手将我抱起,带我去了野外,野地里开放着各色的牵牛花……还有东墙下的紫藤架,冬季只留下一架枯枝,积了一满棚的雪,却永远也不会再有人坐在那里,吹出的曲子凄凉动听…… 
  ……房中有人出来,是个五六岁的大头孩子,他远远站着,好奇地看我,却不说话。 
  我向他笑笑,泪水缓缓流下。 
  他忽然便怕了,回头向屋内拼命地叫娘。一个中年妇人出来院中,疑惑地问我:“姑娘……你找谁?” 
  我向她摇一摇头,静静离开。 
  我知道我已无法开口。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 
  二哥画的那些地图,已被我做了很多标记。在北方一带我花费了三年,却没有找到池枫。   
  第八章 千寻慕容湄(6)   
  有时我会想,我大约一生也不会找到他。然而我一生也都还有希望。 
  我想也许他会在我经过之后搬迁,当所有的图画满的时候,我可以再重头来过。这样一遍一遍,我永远没有绝望的一天。 
  …… 
  那一天,我经过河北境内一座荒山,忽然有三条人影自我身边箭一般掠过。我看着他们拼命攀上山崖,仿佛身后有追命索魂的厉鬼。 
  我在山路边站定,冷眼看着他们。 
  他们很快爬至崖顶,忽然间,有什么东西寒光一闪,迎头击落,三人惨叫相避,两人摔落山谷,一人狼狈不堪地退回。 
  他返头狂奔,经过我,忽然眼中凶光闪过,我猝不及防被他勒紧脖子,一把拖过。他狠狠道:“不许过来,否则我便杀了她。” 
  山壁上一人飞身跃落,他行动时有清亮的金属相击的声音。我被拖着后退,看见他一步步走来。 
  忽然我看清了他熟悉的脸,如果不是喉咙被人扼住,我一定会失声惊呼。 
  一条铁索飞缠而来,掐住我脖子的手忽然松开。我向前一纵,逃开了那人的掌握。 
  回头,我看见铁索扬过半空,一端缠缚的人颈骨已断,铁链一抖,将尸首送入深渊。 
  三年不曾见过的关荻转头望我,问:“你没事吧?” 
  我迷茫地摇头。 
  他收起铁索,淡淡解释:“这三个人是太行三凶,犯案无数。姑娘一人行于山野,以后要多加小心。” 
  我没有答话,我凝视着他。 
  他英俊深刻的轮廓并没有太多变化,神情却已有所不同。那从前眉间眼内的阴郁火焰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平静与隔膜令我无比陌生。 
  他神色之中完全没有认识我的痕迹。 
  他向我微一拱手,转身离去。 
  我想要叫住他,却终于忍住。 
  忽然间我觉得永远不复记忆从前的事情,也许对任何人都是一种幸运。 
  …… 
  这一年我度过长江,重回江南之地。 
  在江南我又花费了两年时间,然而一无所获。 
  某一天傍晚,我路过一片小小荷塘。 
  荷塘位于一座村庄边缘,不远处一座三进石屋,青竹篱笆围了大大一方院子,里面颇种了些花草。 
  屋后有清溪流过。 
  塘中莲叶田田,数十朵荷花色韵温婉。夕阳将塘水染上一层淡金,偶尔有红头绿蜻蜓漂亮地飞过,轻轻一尾点破,刹那水光离合。 
  塘边有一排矮矮的垂柳树,我靠着树坐了很久。 
  天暗下去,有晚归的农夫自荷塘边经过,奇怪地打量我,走得远了,仍频频回头。 
  天色真晚了,一个女子不该此时孤身在外。 
  我回望不远处的房屋,窗上不知何时已亮了灯火。看不见屋中人,然而空气中弥漫着些许食物芳香。我忽然觉得有些饿,掏出袋里的干粮。我想等主人吃完了饭,我或许可以去问问他们是否能答应我今晚借宿。 
  远远地自路那边,急急走来一个中年女子,到院前,一把推开了篱门。这样大的脾气,大概不会欢迎我。我微微失望。 
  然而我看见她在房前停下,叩响房门。 
  原来她并不住在这里。 
  “杨先生,”那女子边敲门边大声嚷着,“求您去看看水生,这孩子方才回来就嚷肚子疼,饭也不吃,您……” 
  房门打开,灯光泻了一地。 
  “钟嫂,”一个声音说,“我拿了药箱,这就过去。” 
  钟嫂松了口气,连声道谢。 
  我看见主人回到房中,我紧盯着他在窗上晃动的长长剪影。 
  灯火忽被吹灭。 
  主人走出来,带上门。和钟嫂一前一后地离去。 
  我的干粮不知何时落在地上,我就那样呆呆坐了很久。 
  …… 
  太阳几乎退得干净了,将黑未黑的时候。 
  青的天空,背后透着暗光,还看得见丝丝缕缕的浮云。 
  我站起身,走到青竹院篱的旁边。 
  院里有一棵梨树,还有一棵杏树。 
  院中的花草,我识得几种,非供观赏,有明灭的药香。 
  我轻轻微笑,眼泪滑落双颊。 
  …… 
  他回来时,我仍坐在荷塘边的柳树后。 
  他的脚步惊飞了路上的蚱蜢,它们撞进草丛,蛙鸣便也忽然静了。我耳边静下来,静得可以听见塘中冒起了一只水泡,又波地一声破裂,许是出水透气的鱼。我听见我的心跳,像是他脚步的回音。 
  我望着他悠然走来,推开院门,回身关好。 
  然后他放下药箱,手扶着竹篱静静道:“阁下既已光临,何不现身一见?” 
  …… 
  我要怔一怔才知道他是在说我,想必他已误将我当作他的仇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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