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柔情--湄澜池

第30章


 
  我由树后转出来,远远地看他。 
  我低声问他:“你手扶的那里,是不是机关?” 
  忽然他松手,后退了几步。 
  没有月光,我看不见他脸上神情。 
  我慢慢朝他走去。 
  我终于又看见我寻找了千百次的男子,重又看见他清亮双眼,他的黑发与青衫。 
  我走过去,推开篱门。 
  我向他走去,而他仍一动不动地站着。 
  我走到他身边,抬起头来看他。   
  第八章 千寻慕容湄(7)   
  我觉得眼前这人是有千言万语要向他诉说的,却又其实无从说起。千思万感,千头万绪,也可以一直这样沉默下去,直到红尘尽头碧空落幕,无数天花寂寞飞舞……雨水凉风…… 
  当我终于可以开口时,我却只是说: 
  “我很饿。” 
  …… 
  那天晚上我吃光了他匆匆出诊时不及吃完的晚饭。我看着狼藉的碗碟对他说: 
  “你做江南的菜还是不够地道,以后我来教你。” 
  他却只是微笑着望我。 
  我指手画脚地说:“外面荷塘里就有鱼,捉一条来,我就可以做西湖醋鱼。若有鲫鱼的话,奶汤鲫鱼我也很拿手。” 
  他依旧笑而不答。 
  我忽然为这一直的自说自话觉得累,垂下头去。 
  “你不高兴看见我?”我问他。 
  他终于开口,语气同从前一样温和宁静:“怎么会?我只是太过吃惊。” 
  再听见他的声音,我觉得无限辛酸。 
  他起身去房间,回来,递过一条手绢。等我慢慢哭完,他说:“今晚住下吧。” 
  我点头。 
  他似微微犹豫了一下,又问,“你一人在外,是要去哪里?” 
  我怔住,眼泪刹那干涸。忽然我发现事情没有如此简单,找到他并非就是最终的了局。 
  “我找了你五年,”我说,将目光停留在他的眼中,“找到了你,我哪里也不必再去。” 
  我看见他眼底深处有两丛小小的火焰闪烁跳动,但是他随即垂下眼帘。 
  沉默很久,他说:“阿湄……我不能让你留下。” 
  “为什么?”我十分冷静。 
  他忽而抬头,神气平静萧然:“家破人亡后,我已万念俱灰。” 
  他一片坦然迎视着我,眼底火焰已全盘封存,再不见痕迹。我一霎恍惚,几乎就要相信他说的是真话。 
  我站起来,低头望着他,缓缓却清晰地问他:“是真的?” 
  他移开目光,默默点头。 
  我于是知道再也不必追问。 
  …… 
  当晚我在他的客房中睡下,睡得并不踏实,不时醒转。他的房中却无响动,但我不相信他能安然睡着。 
  天色发白的时候他起来,推门出去,我不知他去了哪里。 
  然而起床时我看见厨房盆中有一尾游鱼。 
  他跟进厨房来,静静站在我身后。 
  “我更喜欢吃奶汤鲫鱼。”我听见他说。 
  …… 
  我很快做好四道菜,我们默默无言地一起吃完。 
  在门后的清溪中我洗净了碗盘,回头,见他在门中望我,四目相接,他轻轻掉开头去。 
  厨房擦洗得十分洁净,我默默站了一阵,发现我已无事可做。 
  我回房拿出我的行囊,走进堂屋,拉开大门。 
  “阿湄……”他在身后叫我。 
  我蓦然回头。 
  他看我许久,却终于垂下眼:“你要去哪里?”他问。 
  我想想,然后我一笑: 
  “总是有去处吧,至少二哥他无论何时都会让我回去。” 
  他缓缓点头。 
  “不必为我担心,”我说,“其实,我也只需要知道你还好好活着。” 
  再不能回头看他,我走到院中,推开篱门,沿我来时的路匆匆离去。 
  …… 
  入夜时我走进那片树林。 
  我爬上一棵大树,割去遮挡了我视线的几根枝叶。 
  月明星淡,远处的清溪闪着碎银似的光华。 
  越过他的石屋,我看见荷塘,昨晚我倚过的柳树。再那边,是大片的水田。 
  他的石屋里没有点灯。 
  天快亮时我困了,在树枝上睡着。醒来是正午,村里的屋子全都冒了炊烟,只除了他的。 
  我守望了两夜两天,但我完全没有看见他出入,或是炊煮。 
  他的院子一片寂静,他的烟囱也是,仿佛那只是一栋空屋。然而我知道他在那里。 
  我终于知道我并没有猜错。然而这却使我的心酸涩湿沉,几乎要失去跳动的气力。 
  …… 
  这一天傍晚飘起了小雨,我离开树林,到十里外的镇上买好了东西。 
  回来时,雨已停歇。 
  我推开他的竹篱,直走到房前。院中的机关竟没有一处启动。连房门也没有上闩。 
  打开房门,依然没有一丝声音。 
  忽然我无比恐慌,我大声叫他:“池枫!” 
  却没有回答。 
  我的心剧痛地一掀,连指尖都痛得麻木了,芒刺一般的冷汗刹那布满全身。我又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发现自己的腿已经软得无法移动。 
  ……然而就在那一瞬亮起了灯火。 
  灯火在我的左侧,是我曾经住过的客房。我冲到门口,就看见他手中亮起的火折。 
  他就坐在我曾睡过的床沿上,在幽暗的房中静静望我,他的神情里有一种令我心碎的迷茫。他被微火映亮的脸浮泛出一种古远的岁月浮尘的气息,仿佛那个房间,那个人,连同他手中的那一线光焰,都不过是久远以前留在此间的幻象,吉光片羽,触手即散。 
  …… 
  很久以后我走进去,把手中的东西一一放在桌上。我接过他的火折点亮了油灯,在灯下我看清了他憔悴的脸容。   
  第八章 千寻慕容湄(8)   
  一时间我痛怒交加。 
  “为什么不吃不喝,难道还嫌自己命长?有人进屋也不察觉,若是仇家,岂非束手待毙?” 
  我擦掉眼泪,转身钻进厨房。拿来碗筷,我打开桌上我带来的卤菜。用陶罐买来的鸡汤面仍有余温,我倒在碗里。 
  我把筷子塞在他的手中。 
  “今天是六月二十。”我说。 
  他震动了一下,抬头望着我:“你知道?” 
  “你的生日,我当然知道。”我平静地说。 
  他用力捏紧筷子的手指毫无血色,微微颤抖。 
  “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深深望着他,缓缓说道: 
  “我还知道你不肯和我在一起,是因为你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因为你不能流血的毛病,还因为追杀你的那些池家的仇人。” 
  我停下,看看他的神情,然后我才接下去:“你不想让我陪你一起死,所以你让我走。你想要我永远也不能肯定你的生死,自己一个人好好地活着。” 
  他垂下头,苦涩笑容慢慢浮起: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回来?” 
  我伸手抬高他的脸,让他可以看见我的眼睛,我一字字地说: 
  “我回来,是因为我可以答应你,即使有一天只剩我自己,我还是会高高兴兴地活下去,只要你希望我这样。” 
  他凝望着我,双眉微蹙,略带苦恼地将信将疑。 
  “你记得么?”我继续说下去,“那一晚就在红莲峰下,你说过,你所以快活,是因为你身边的人想要你如此。我从没告诉过你,我也是这样的人,不管你会不会永远陪着我,只要是你的愿望,我都会照做。” 
  他的眼底闪过一线幽光。 
  我慢慢跪在他身边的地上,拉起他另一只手,轻轻贴上我泪湿的脸。屋中有微风徐来,很暖的果香,树上的杏子熟得该摘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淡而安宁。 
  “池枫,”我说,“为什么你不肯相信,即使是做你的寡妇,我也觉得那是一种幸福?” 
  …… 
  我感到他的手心灼热,而手指冰冷,他全身的颤抖都传到他的手上。他叫着我的名字,我从未听见过他的声音里会有这么多的痛苦和激情。 
  我低声答应。 
  抬起头,我看见他眼中的泪光第一次真正变成泪水…… 
  热泪滂沱。 
  …… 
  夜最深时我们在荷塘边静坐。 
  蛙声成片,蟋蟀琴鸣。 
  “闭上眼睛。”我说。 
  他听话地闭上,终有点不安,微微脸红。 
  “做什么?”他问。 
  我明白他想错了,然而不知如何我脸上也忽然有些发烧。 
  我由怀中取出盖头,盖好,端坐。 
  “行了。”我说。 
  他很久没有声息。 
  有风迎面,柔软的丝绸贴紧了我的脸。我在盖头里不耐烦地吹了一口气。 
  我听见他笑起来,然后他轻轻叹息。 
  他拉起我的手,这一次我们终于真的拜过了天地。 
  然后他问:“怎样掀呢?手边又没有挑头。” 
  我知道他只是故意刁难,从前那次他又何尝用过什么挑头? 
  我不会让他得逞。“树枝也可以。”我说。 
  他起身,我听见清脆的树枝折断的声音,他轻轻走回。 
  盖头掀起,我看见月光,他手里的柳枝,和他微笑的脸。 
  我看见他在微笑,然而他眼里有层浮动的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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