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门后

星期天的天气很好，郑谷雨步履轻盈地走上寝室楼，看得出来他心情不错，“壬辰呢？”他一进门就说。
    李壬辰不在寝室，只有大伟一个人在玩游戏。“他在水房洗衣服。”他说，眼睛一如既往地死盯着电脑屏幕。
    谷雨放下书包就出门，果然他在水房找到了正使劲儿搓衣服的李壬辰。水房里只有他一个人，两个盆儿，一个桶，桶里有他刚洗干净的一件外套，在那旁边还有两三件没有沾水的。
    “照这么个洗法半个月就要报废一件衣服。”
    “不止，马上就到处是洞不能穿了。”李壬辰说。
    “干嘛那么用力呢，好像有仇似的。”
    “你不知道，前两天吃饭的时候沾上好大一块油渍，真应该当天就洗了，这一放可就更难洗掉。洗衣粉是不行了，我要再试试牙膏。”说着他用湿漉漉的手从兜里取出一袋牙膏挤出一点涂抹在一件灰白的T裇衫上用力搓。
    郑谷雨拧开一个水管让两个手指在水下冲了两秒钟而后咧了咧嘴，“你也不怕凉，这水已经冷的扎手了。”
    “小意思，还有比这更冷的时候呢。”他说，然后转过头来看了一眼谷雨，“我知道你可不怕凉，不如帮我洗两件儿。”
    “少来，除非拎一桶热水上来。”
    “我现在就去。”
    “你还真好意思说。Ok，好吧，我确实有事找你。”谷雨说道。
    “我就说，你怎么会这么闲跑到水房来学习怎么洗衣服。”
    “嗯，我还不想把我那几件仅有的宝贝衣服全报销了呢。说真的，有个可以赚点外快的活儿你干不干。”
    “咦!这种事在你这儿我倒是头一次听说，”他想了想，“先说好了，我可不卖身的。”
    谷雨向前走了一步，“你身价太高了，卖十个我也顶不上呀。我知道你对赚些小钱没多少兴趣，要是什么送报纸发传单呀我就提都不提了，寝室里也就属我最了解你。我也不知道你不怎么缺钱，不过没有人会和银子过不去，而且看着你的才华就这么白白浪费掉不管别人怎么看，我是觉得很可惜的，但是小心，这次的报酬相当丰厚，你绝对猜不到他们给多少。”
    李壬辰摆摆手，“你看，水确实很凉，你说的没错，我真应该下去提一大桶热水上来，它们都快要变成鸡爪了。”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谷雨半开玩笑半带怒气的说道，“知道这件好活计了之后我就第一个来告诉你了，你倒爱答不理的。”
    “我一直在听呢，但你说了半天都没说清楚是什么事。报酬丰厚？但是到底是要做什么工作呢？难不成让我去刷脸，在街上站一站就有人挨个送钱来，不过话说回来有这样的好事儿试一试也无妨，哈哈哈。”
    “又在做梦了，又在做梦了，而且做的是天上掉肉包子的白日梦，哪有这样的事情。有这种事儿我自个儿就跑着去干了，哪还会有我这专程跑过来通知你，当然是要出点力气费点功夫的了，但也不至于太伤神。”
    “那到底是嘛事儿捏，胃口被你吊这么久。”
    “好活儿！就是利用你的才华，你的文采，你平日里积攒起的那些现代诗啊，散文啊，小小说什么的。我知道你已经积攒了很多了。慢来，别在这个时候展示你的谦虚，作为一个和你住了三年的室友来说我是最了解你不过了，你写的东西，不只是我，几乎所有人看了都赞叹不已，这是非常客观的评价。但我知道对你来说我们看到的那些只是冰山一角，往往最为珍贵最为动人的文字要到最后才拿出来。而且小心了！嘿，报酬相当丰厚，一字十元！到现在为止我只听人说过，我还是第一回亲眼看到会有人出这么大的价码买汉字儿。哎，我这辈子是没这个机会了，但是一旦遇到这个机会我却第一个跑来通知我的室友。”
    郑谷雨有点儿心花怒放了，当他把这个可以赚到很多外快的活儿一股脑的告诉他的室友时，他满心欢喜地期待着对方会同样带着不能自已的欣快来接受这一建议并且还要加倍感谢他，但是李壬辰的回应却出乎意料的冷淡。
    “哦，这个呀，但我没有兴趣诶。”他平静地说，手里继续搓洗着一件已经明显掉了色的压领毛衣。
    谷雨诧异地愣了愣，这时一个陌生人走进水房洗了两个苹果又离开了。
    “我没有听错吧，”郑谷雨表情尴尬，“你刚才说没兴趣？”
    “是的，”他耸耸肩，“没有丝毫兴趣，或者说……我不愿意那么做。”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水房里只有李壬辰大力搓衣服溅起的水声。
    “抱歉啊谷雨，我不喜欢将那些东西拿来与人分享，尤其是像你说的那样，每个人心里面总会有一些隐秘的角落是容不得放进多少光进来的。原谅我这么直接吧，也许我这辈子就这脾气了，多谢你费心介绍一个可以赚钱的机会给我。老实说我最近还真缺钱用，我家里的情况你大概也多少了解一点，但无所谓了，你能理解我吗？谷雨。”
    “当然，”谷雨结结巴巴地说，“没事儿，那个什么，那我，我再问问别人。”说完他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快速离开了水房。他的室友说话时的意志如此坚定是郑谷雨完全没有预料到的。谷雨嘴上说再去问问别人其实他心里明白除了李壬辰他再也不认识或找不到像他这样的人了。他想找几个稍微水平高一点的比如联系那些曾在校园征文比赛中获过奖的搪塞过去？但是金盛元是何等精明的人，又不是不识货。谷雨一筹莫展。他面色发青地回到寝室开始长时间地对着桌子发呆，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第二天郑谷雨像往常一样来到实习单位，当他打卡进门的时候他发现金盛元总监早就已经到了。这当，正在工作间的一角和主管Alinda聊天。谷雨看了一眼腕上的时间，八点钟还没到，而员工们上午上班的时间是八点半。年轻人经过工作间正中时，总监面含微笑地望了他一眼，这一眼所包含的全部深意在我们看来是不能完全领略的，但对谷雨却产生了如同肾上腺激素一般的作用。他本能地缩了一下头，脸刷得红了，然后快速走到他的写字台前。整个上午的三个小时谷雨都和平常一样，忙忙碌碌。他沉着冷静，脸上挂着惬意的神情，举止之间又无不体现着他那叫人折服的谦卑，直到时间踱到十一点半钟。到了员工们吃午饭的时间了。这些年轻的白领们总是把工作放在第一位的，在他们各自下班去楼下小吃店、公司餐厅之前一定要把手边的活儿收个尾，等那差不多之后才相继起身离去三三两两结伴奔向容许他们能够休息一个多钟头的地方。郑谷雨来盛达的时间还很短，他没有朋友，同事之间的情谊还不足以上升到那种层次，所以他总是一个人到公司二层的餐厅用餐。有时经常使唤他的那些“老人们”也会在下楼时侧着身子喊他一声，但谷雨认为那只是在社交上流于形式，他们并非真的想带他一起，假如他当真跟着一起去了那么就一定会招致冷落，因此他宁愿一个人吃饭。又过了二十分钟，看到同事们都走的差不多了，郑谷雨把一叠叠文件整理好从椅子里站了起来。
    “是去吃饭吧谷雨。”一个声音从耳后传来，那青年打了个寒颤。他慢慢转过头，金总监正百般慈爱地望着他。
    “总是一个人呢，怎么，和你的同事们人际关系搞得不好？这对你的职业发展可是一个相当不利的因素。”
    “没有，挺好的。”他说，“只是我习惯了一个人吃饭，而且我有时候走的太晚。”
    总监像面试新人一样上下打量了一番谷雨。“工作固然重要，但也要按时吃饭，保持健康才能更好的工作是不是。你还在实习期，不必对自己太苛刻。”后面这一句像是再次提醒那青年他所处的位置。
    金盛元说着一些体贴入微的话，谷雨则不住地点着头，殊不知时间也正在一点点逝去，后者虽然保持着最自然的微笑但是一颗心却始终悬着，直到总监还是问了那件事。
    “那件事办的怎么样了？”
    谷雨心头一凉，并马上回答道，“正在办呢。”
    “还顺利吗？年轻人前途不可限量啊。”
    “总监过奖了，这是我应该做的。”
    “那就好，要知道机会要靠机遇，但也总是稍纵即逝的，所以努力吧年轻人，我还是很看好你的。”总监轻轻拍了拍那青年的肩膀，后者立刻感受到了那如盘山一般的重压。
    金盛元转身走之前突然说，“哦，对了，上次谈话时你说的那个特别文艺的人叫什么来着？”
    郑谷雨在心里面吃了一惊，“我在大学里的室友李壬辰，”他说，但当他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就感觉后脑勺忽然刮过一阵冷风，因为他马上就意识到那次谈话中他并没有提到他的室友具体是谁。但是金盛元却满意的说，“很好，既然他是你的室友那么事情就好办多了，我想你也有这个信心是不是？”
    “当然。”他说。金总监走了之后郑谷雨还在原地发了几秒钟呆。
    晚上，谷雨带着落寞的神情回到学校，这种神情在他最开始找工作失利时经常出现。回来的路上他忧心忡忡，两眼直愣，脑子里一直想着事儿，以致于搭乘地铁都差一点坐过站。有时候当一个人处于两难的境地时他的脑子总是在一些无为的境遇里游走，对于客观上看似无望的事情思维上却仍然保持积极乐观。意识被束缚在由它本身制造的狭小空间里不能自拔，失望与希望的企及仅在外在事物一念之间却又无可奈何，如此左右为难却只是固步自封，不但对问题的解决毫无用处，神经也会跟着肉痛起来。郑谷雨此时就恰巧不幸地坠入了这种看不到光亮的深渊。当他推门走进寝室时感到一种奇怪的心理错觉，他现在最想见到的人是李壬辰，最不想看到的人也是李壬辰。还好这种俯仰之间的心里宣判没有立刻出现。
    寝室里只有大伟和书春，后者正坐在椅子上翻阅一本连载的《阿衰全集》，脸上挂着有些瘆人的古灵精怪的笑容，福建人则躺在床上像是在睡觉。
    谷雨一声不吭地把自己放在座位上继续想着的事，寝室里安静极了。如此过了约摸一刻钟，郑谷雨站了起来，他本想走到外面楼道口或是窗户前透透气但却在房间门口碰到了刚从外面回来的李壬辰，他向谷雨打了个简单的招呼想要走进寝室，但是谷雨忽然叫住了他。
    “你有没有空，我想和你聊聊。”
    “聊什么呢？”李壬辰倚住门框。
    郑谷雨沉默两秒钟开门见山地说道，“还是我昨天向你提起的那件事。”
    “我们昨天不是已经说好了吗？”
    “难道就没有一点转机了吗？我向你坦白吧，我根本就不认识其他文笔好的人了，现在时间紧迫，你是我唯一可以指望的人了。”
    谷雨下意识地将他们谈话的地点拉离宿舍门口。李壬辰神情暗淡，“既然是这样，还是不要在我这里花时间了，让我做我不愿意的事，而你又是我进入大学以来最好的同学和朋友之一。”
    “但凡有任何其他选择我是绝对不会让你为难的，但是这件事却关系很大。”
    “关系很大？”
    “没错，关系到我在公司将来的发展，关系到我能不能顺利地度过实习期，关系到我与同事和领导们的人际人脉，甚至关系到我以后在盛达能否升职。壬辰你能体会到我现在的境况吗？”
    “当然，能体会到，但我没想到只是一件推荐兼职的小事却对你有这么重大的意义。”他吃惊地说。
    谷雨的嘴角现出一丝苦笑，“这就好比两个陌生的人见面时的第一印象，它的重要性也完全胜似人生以来的第一桶金。假如你以后工作了也处于我这种境况，那么你就一点都不会为我现在做这样的请求感到惊讶了。所以我还是要再次恳求你，答应我吧，帮帮我吧，要不然我是没办法向金总监交差的。”
    “金总监是谁？”
    “就是盛达文化人事部的金盛元总监。”
    “什么，金盛元！”
    “是的，怎么，你认识他？”
    “不，不认识，我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他现在是盛达在天津分部的实际掌舵人，而这个机会就是他给予的。壬辰，这个机会现在对我至关重要，它关系到我不远的将来，所以我再次恳求你就帮我这一次吧。”
    李壬辰无限同情地望着谷雨，他极力掩饰着刚刚听到金盛元这个名字时所表现出来的惊讶又因为担心以及忧愁而开始变得力不从心。他沉默了一会儿。谷雨脸上流露出的陈恳是真诚的，看得出那不是佯装造作的结果，但是最后他艰难地说了三个字，“对不起”，声音低的连他自己都快听不到。
    “看在我们同住一个寝室已经三年的份上……”
    “对不起，谷雨，我帮不了你。”
    郑谷雨万念俱灰，最后一点希望的光亮暗灭了。李壬辰拍了下他的肩膀起步走进了寝室，只留下他一个人对着白色的墙长时间的发着呆。他知道自己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于是又过了十多分钟郑谷雨缓步走下楼去，只有一层的楼梯他走了许久。
    谷雨并没有走太远，或者说他哪里也没去。他下楼以后踱到了51斋楼下的花坛旁边，那个花坛由于季节的轮换已经丧失了光彩。夏季以来生长茂密的金针和各式花草此时变得衰败不堪只剩一堆枯草。这个像是被冬天里下过的的第一场霜虐打了的人孤零零地坐在花坛边上，西北风瑟瑟地吹着，虽然还没有下雪，但是他心里却凉透了。谷雨一直坐到夜里十一点半钟才再次上了楼，期间没有人过来打扰他，他也只是静静地想事情。当他推门走进寝室时发现书春和大伟已经睡了，韩东今晚怕是又不会回来了。李壬辰不在寝室，这个时间应该是在水房洗漱。像以前他们这个集体约定好的那样，如果哪天某两个或几个人发生了不愉快的事，那么假如事后大家都已不再在意就直接将它翻过去，不再提它，就当没发生过。郑谷雨打算用这种方式将这件事跨过去，因为几个小时前发生的那次谈话着实让人尴尬。他坐在椅子上，打开台灯（十一点半宿舍熄灯），明亮灯光的一缕照射到福建人熟睡的脸上，他像是被惊醒了动了一下，但又马上睡着了。这时郑谷雨看到李壬辰的笔记本电脑开着。他忽然想起他经常在午夜时分打理他那些作品的一个磁盘，那是他有次下床上厕所时无意中看到的，那里还存放着他们三人深夜在北京的小饭馆喝酒那次的一张照片，美好的回忆浮现在脑海里。
    然而，就在下一秒，谷雨悄悄起身，他把门掩了掩又回到座位上，并把一个8G的优盘轻轻插在李壬辰笔记本电脑的卡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