魑魅之影

第16章


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你一腔热血,到头来无非是染红别人的顶子罢了——须知这种事为父见得多了。为父乃过来之人,在这乱世里,苟全性命,谨守祖业,才是正途。”
  “父亲——”
  “你不必说了,日后休再提起这话头。”申云潜板着脸,冷冷地说。
  前些日子,申可轼的一个同学考取了云南讲武学校④,这让他羡慕不已,但父亲连让他出国留学也不允许,遑论投考军校了。想到这里,申可轼便连连叹气,心中不由得烦躁不安起来。
  申可轼打开窗户,一阵风裹着沙粒从外面吹进来,顿时吹得他睁不开眼。
  “少爷,要下雨了。”毕根站在中庭里对申可轼说。
  申可轼使劲眨巴眨巴眼睛,将沙子揉了出来,只见父亲和毕根站在庭院正中,正看着自己。
  “父亲……”
  “字练得怎么样了?”申云潜问道。
  “回父亲话,已经抄写了大半,还有十来页就写完了,只是现在天色昏暗,须得点灯才能看得清楚,孩儿把窗户打开透透光。”
  “嗯,把字练完再吃晚饭。”申云潜点点头,说道。
  “是,孩儿知道了。”
  申云潜既然已经发话,申可轼只能老老实实地在书桌前坐下,拿起笔来,捺起性子继续抄写那些之乎者也的文章。
  申包氏打开一个窗户缝儿,朝外看了一眼,天黑得好似锅底一般。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关上窗户,将贴身背心的纽扣解开几个,露出前胸,又拿起一柄白绸面鸳鸯团扇扇了起来。天气闷热,可女眷身上除了紧紧裹胸的贴身背心,外面还要穿上立领的绸袄和垂至脚踝的长裙,至多只能截短袖子露出小半截手臂,就连这也被卫道士们所诟病。所以一到夏天,申包氏就干脆躲在卧室里不出来,身上穿得少了,连窗户也不敢打开,实在热得受不了,就在澡盆里倒上凉水擦洗身子。
  扇了一会儿,申包氏依然觉得热,卧室里的窗户一直关着,屋里闷得很,她索性将贴身背心的扣子全都解开,把背心脱了下来。生了四个孩子的申包氏身材依然保持得很好,她的皮肤虽不如当年那般肤若凝脂、吹弹可破,却依然白皙,紧致而富有弹性。
  申包氏走到穿衣镜前,转过身去,扭头看着自己的后背。就在她平整光滑的后背上,如蚯蚓爬行般显现着十几道长短不一、浅红色的痂印,看上去不由得让人心里一惊,只觉得头皮隐隐发麻。
  那是清光绪二十九年⑤,这一年打小就不知道亲生父母姓甚名谁的申包氏飘零到了安徽徽州,在一家名叫玉帆楼的风月场当歌妓。由于她天生丽质,又颇有心计,很快便艳名远播,成为玉帆楼的头牌。那时申云潜也是玉帆楼的常客,他很快就拜倒在申包氏的石榴裙下,并出钱将她包了下来。
  申云潜的正房夫人申屠氏出身宦族望门,自幼便和申云潜定下亲,可是嫁到申家以来,一直没能生育。这些年里申屠氏不知请了多少名医大夫,吃了多少秘方妙药,连方圆几百里内的送子观音都拜遍了,却一丁点儿用都没有,那肚子就仿佛是一潭死水,不见一丝波澜,没有丝毫动静。
  申包氏从申云潜口中知道这件事后,心生一计,拿出偷偷攒下的私房钱,买通了当地有名的相士孙铁口,又通过孙铁口多方打点,设下一个局,让孙铁口当着申云潜的面夸赞自己有益夫旺子之相。申云潜原本就甚是迷恋申包氏,听了孙铁口的话后,对她更是另眼相看,暗暗决定要娶她做小妾。心生此念之后,申云潜忙回家与申屠氏商议,申屠氏嫌弃申包氏出身低贱,一开始并不同意,但架不住申云潜几次三番地劝说,最后只得点头应允。
  说通申屠氏之后,申云潜出钱替申包氏赎了身,挑个黄道吉日,雇了顶两抬小轿,将她娶回了家。那申屠氏原本就是个河东狮,因为自己生不了孩子才被迫同意申云潜纳妾,心中早就存了嫉妒之心,又打心眼里瞧不起出身卑微的申包氏,所以自从申包氏嫁到申家之后,就一直想方设法刁难、折磨她。
  平日在家,申屠氏处处拿出礼法来管束申包氏,比如吃饭的时候,申包氏作为小妾是不能上桌的,只能像丫鬟一样站在桌边替申云潜、申屠氏添饭盛汤,等他们吃饱喝足离席之后,才能上桌吃些残羹冷菜。
  “啊——”申包氏呆呆地看着地上散碎的瓷片,低叫了一声。
  “怎么搞的!”申屠氏好像弹簧一般从椅子上跳起来,大声吼道。
  “没什么,只是一个碗而已,‘碎碎’平安,‘碎碎’平安。”申云潜打着哈哈,伸手去拉申屠氏,却被她一把推开。
  “什么一个碗而已?”申屠氏怒视申云潜,说,“这个碗是我当年嫁到申家时带来的陪嫁,这套瓷器乃我家祖传的,如今却被这贱婢打碎了一个!”
  “贱妾知错了,”申包氏不避地上的碎瓷片,硬生生地跪下,连连磕头,“还望夫人高抬贵手,饶了贱妾吧。”
  “她也是不小心的嘛,知道错就行了,改天我再给你定做一套瓷器。”申云潜赔笑道。
  “不小心?哼,我看她分明是故意的!”申屠氏不依不饶,好像猫玩耗子一般地盯着跪在地上不断磕头的申包氏。
  “贱妾一时手滑,不是故意的。”
  “手滑了,手滑了,认个错就算了吧。”申云潜在一边替申包氏说着好话。
  谁知申云潜越是替申包氏说好话,申屠氏就越是来气,她压着怒火,冷笑一声,说:“虽然说是手滑了,可是家有家规,不略施惩戒,日后又怎么能长记性呢?”
  说完申屠氏亲自动手,从院子里找来一根藤条,一脚将申包氏踢倒在地,噼里啪啦朝着她的背便抽了起来。申屠氏找的那根藤条有拇指般粗,上面有许多木刺,原本是马夫用来抽马的,如今打在申包氏娇嫩的后背上,只抽了几鞭,就已经打得申包氏血肉模糊,几乎要晕死过去。
  “这样打要出人命的啊!”见申包氏一身是血地晕倒在地上,申云潜心疼得不行,好不容易才拉住申屠氏,一把抢下她手里沾血的藤条。
  “哼,别躺在地上装死,今天看在老爷的面上饶了你,若有下次,想要脱身可就没有今日这般容易了。”申屠氏冲着晕死在地上的申包氏恶狠狠地说。
  申包氏背上的伤,养了一个多月才见好,伤好之后就在背上留下了这十多道令人触目惊心的痂印。所幸那之后没多久申包氏便怀上了身孕,申屠氏虽然恨她恨得牙痒痒的,毕竟也不敢拿申家的香火冒险,两人倒也相安无事。
  生下申可轼之后,申包氏又一年怀一个,接连生下了申可怡、申可悦、申可惟三个女儿。眼见申家香火有继,申云潜总算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申包氏母凭子贵,虽仍然小心翼翼,不敢有一丝地方违逆申屠氏,却也总算是在申家站稳了脚跟。
  宣统三年,申云潜眼见革命四起,心生畏惧,便带着一大笔搜刮来的钱弃官回乡,在后里镇置地兴业,做起土财主来。回川之后没多久,申屠氏就染上了热疾,申云潜专程从省城请了大夫来也没有办法,申屠氏最后连着高烧几天便一命呜呼了。申屠氏死后,申云潜将申包氏扶正做了正房夫人,这名欢场流莺出身的女子才总算是熬出了头。
  每当回想起往事,申包氏的心总是起伏难定,她叹了一口气,将贴身背心披在身上,遮住那些难看的痂印。
  叮咚——
  这时梳妆台上放置的西洋自鸣钟突然响了起来,一个木雕小人从机关里现身,叮叮咚咚地敲起一面小锣来。
  自鸣钟上的时针指在下午3点的位置上。
  “好热啊。”
  申可惟坐在院子里,手里拿着一柄素色纳纱绣彩蝶团扇,那扇柄末端还缀着琥珀包银的扇坠,十分讲究。
  “我看这天马上就要下雨了,下了雨就凉快了——夏天里那大雨将下未下的时候最是闷热的。”
  申可悦从屋子里走出来,坐到申可惟的身边。
  “咦,大姐呢?”申可惟眨巴眼睛,问申可悦。
  “不知道,大概还在屋子里吧。”申可悦的手里也拿着一柄团扇,上下用力地扇着。
  “这么热的天,窝在屋子里干什么,我去把她叫出来。”申可惟说完便从石凳上跳了起来,一路跑进屋子。
  不多时,便见申可怡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跟在申可惟后面走了出来。
  “这小妮子,硬生生把我从床上拽起来,搅人清梦。”申可怡懊恼地说。
  “这么热的天,你还睡得着?”申可悦扭头看着申可怡。
  “就是天热才睡觉,睡着了就不热了。”申可怡理了理鬓发,说。
  庭院里靠窗一边左右各种了一株桂树,那桂树枝繁叶茂,早已高过屋顶,树下各有一张石桌,石桌周围有几个石凳,姐妹三人就围坐在树下乘凉。
  “讨厌,这雨怎么老也下不起来!”申可惟使劲扇着扇子,却越扇越热,索性将扇子啪地狠狠拍在石桌上。
  “你越是这样就越觉得热,”看着申可惟恼火的模样,申可悦不禁扑哧笑出了声,“须知心静自然凉,爹爹不是教过我们两句诗,叫做‘薰风自南来,殿角生微凉’吗?听说这还是佛家的一个什么公案。”
  申可怡接过话头,笑着说:“这‘薰风自南来,殿角生微凉’本是柳河东⑥的句子,后来被禅宗和尚拿来做了一个公案偈语。”
  申可怡所说的公案,乃指南宋僧人克勤⑦与宗杲⑧论法的典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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