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我把爱抛弃

第2章


  渐渐的,蝼蚁般的人群在我眼前虚化了,张合锐的面孔在我脑子里清晰起来。
  两年前,大概也是这个时节,一次很普通的高校联谊会上,我认识了张合锐。当时我的身体很糟,一米六零的个子,瘦得只剩下八十五斤。他是个聪明人,第一次约会我,便煲了一只鸡,一个劲儿地劝我多喝汤。看我实在吃不下,他就用勺子一口一口喂……我的家庭不仅是个冰窖,同时也是个安全系数等于零的炸弹。我爸和我妈的关系,就是警察和犯人的关系。我爸除了上班,就是寻找我妈偷人的蛛丝马迹。他整天疑神疑鬼、神情恍惚,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毫不奇怪。他们动辄非吵即打,整个家就像个滚开的油锅。长到二十岁,我从不知道男女间还有如此温暖的情谊存在……
  揩干眼角渗出的泪,我忽然想起了那个算命先生,事情似乎正在朝着他预言的方向发展。
  回到宿舍,周晓琳一看见我,眼睛就睁得跟鸡蛋样的:“你的嘴怎么伤了?”
  “打伤的。”我把背包扔在床上。
  “谁打的?”
  “张合锐。”
  “猜就是他!现在打女人的,就剩下农村人了!”她义愤填膺。
  又是“农村人”!我的哀伤已渐趋平静,又被这三个字搅得风起云涌:“这回可能完了!”
  “到底怎么了?你们谈两年了,能说完就完的?”
  “不说了……”想起张合锐一巴掌把我打出门的那一幕,我屈辱地摇了摇头。
  周晓琳背过身去,边收拾行李边说:“唉,武汉我真是待腻了,在爸妈眼皮子底下实在不好过!北京上海竞争又太厉害。嗯……广州的气候蛮留人的,没有冬天。等拿到毕业证,我就去广州碰碰运气。你呢?到底怎么打算?”
  “准备从良?高干公子不罩着你了?”我揶揄道。
  “罩个鬼呀!当玩物的滋味确实不好受,找不到做人的尊严!”她认真地说,“这次我决定离开武汉,就是想抹掉历史!你不知道,我做梦都想自食其力,理直气壮地找个真爱我的男朋友……”
  “要是跟张合锐完了,我也逃离武汉!”我躺在床上,脑子乱成一团。
  “唉,你舍得离开张合锐吗?”她苦笑了一下。
自己没出息、贱 
  六月末的一天,毕业文凭发下来了。而张合锐一直没来找我,连个电话也没打来。
  按说收麦一周时间足够了,可现在半个多月已经过去了。这半个多月来,相伴两年的点点滴滴,总是在毫无提防的时候,对我进行着无孔不入的袭击。我不爱笑,不爱说话,表面看来和我妈一样心肠硬,但实际上是个最念旧的人,却不善流露和表达。 
 
  明天,就是毕业生离校的时间了,我没有理由再在学校里待下去了。
  周晓琳直接把行李托运到了广州,明天人就动身。她说一定要抢这个“时间差”。等大家都喘息完毕,找工作竞争就激烈得多了。她竟连这么细致的问题都考虑到了,没有退路的底层孩子才会这样。
  “最后的晚餐”上,很多人哭了,男男女女都喝得酩酊大醉。我和周晓琳也喝多了,提前离席,来到宿舍前的花坛旁发呆。如此凄凉的时候,月季花却开得热闹非凡。在花儿的世界里,此刻正在狂欢。清芬的花香随着湿热的夜风,扑打在我的脸上,撩拨着我的委屈和躁狂。已经到这种时候了,张合锐还是没来找我。
  也许,张合锐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就这么不了了之。我不怨他,在这个时代,怨妇就是大笨蛋,是可耻的代名词。引我委屈和躁狂的,用一句通俗的话来说,就是张合锐把我干掉了,却不让我知道是怎么死的,连一个分手的理由也不给我。
  “周晓琳,我决定明天跟你去广州!”陡地,我决绝地说。
  “不是酒话吧?这事儿可不能冲动。你还是再等等吧,等张合锐消了气……”
  “我他妈干嘛等他消气?明天去广州,就这么定了!”
  “唉,你就是脾气急。”
  “我脾气急?换了你,你受得了吗?我为了他,都受了半个多月的刑了!”
  “也是,这张合锐是这么回事儿呢!按说他不应该是这种人呀!”她皱着眉头说。
  “他就不是男人!”说着,我羞愤的泪水又流了出来。
  周晓琳叹了一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把同情的目光递给我。过了一会儿,她又劝慰我道:“都到这节骨眼儿上了,你就再忍忍,主动给他打个电话吧?”
  “他怎么不先给我打?”我简直要爆炸了。
  “看看,又来了!我不是看你还在乎他嘛?”
  “在乎他个鸟!”
  “骗得了自己吗?”她想了想,又说,“要不这样吧,我替你打。高干公子送我的手机还有点儿话费,不打白不打,明天就离开武汉啦……”
  我低下头,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支吾着,把张合锐的手机号码说了出来。
  周晓琳这个海蓝色外壳的小手机挺漂亮的。——要不是被张合锐拖两年,我可能也会和周晓琳一样经不起诱惑,傍个大款什么的,起码可以弄个手机用用。我爸的工伤保险赔偿金外加单位给的抚恤金,勉强够我们两个人用。我的零用钱则是靠假期白天黑夜连轴转,打零工挣的。现在想来,还真得感谢我那个造粪机老爸,一直撑到我毕业,不然我去哪找钱读完大学啊。
  周晓琳拨完号,把手机放在了耳边。我的心跳在急剧加速,既怕打通了,又怕打不通。很快,我定了定神,开始在心里咒骂自己没出息、贱。
  “不在服务区……”周晓琳失望地说。
  她又拨了几遍,还是不在服务区。
  “要不,我跟你去武大找找他吧?”她还是不肯放弃。
  “我不去!给他打电话就算失了天大的面子了!”
  “万一他有什么事呢?”
  “他就是死了也跟我没关系了!”
  “好,不后悔就行。”
  “你见我后悔过吗?”
  之后,我英勇就义一般,憋着满肚子的劲儿,怀着蹬掉张合锐的单方面的威风,和周晓琳坐公共汽车来到汉口我小姨家,跟她告别。
  我跟我小姨、小姨夫说了我的打算,他们当然是欣然应允。如果我不走,就算是马上找到工作,不吃他们的饭,将来成家也得由他们操办,我爸那边已经没什么亲人。我明白,我小姨和我小姨夫都是俗人,他们没钱,所以俗。俗人关心的就是这些非常现实的事。
 
广州开辟“皮肉生涯” 
  临走时,我小姨给我一个纸包,说是我爸的丧葬费,没用完,还有八百多块,给我当路费。之后,他们就不再说什么了,看来是不准备送给我点零用钱了。这,我也能理解。她家的日子一直过得挺紧巴,我早就非常明白了。
  第二天,我和周晓琳在校食堂吃了最后一顿晚餐。怕带多东西路上不方便,我吃罢饭,就准备丢掉用了四年的饭盆和勺子。周晓琳却责备地瞪我一眼,把碗和勺都夺了过去,在水龙头下洗干净,和她的码在一起,硬是塞进了自己那只鼓鼓囊囊的背包。
  “广州物价高着呢,买个饭盆得花大几块钱。”她说,“如果找工作不顺利,几块钱可以买上好多米,够你挨上几天呢!”
  “真有你说的那么恐怖吗?”我疑惑地问。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她说,“要知道,心理学文凭不值钱!”
  之后,两个人搬着我的行李包,挤上公共汽车,来到了火车站。买了火车票,办好行李托运手续,登上了一辆去广州的列车。
  两个人身上穿的,都是各自衣箱里最好的行头。昨天晚上,两个人从我小姨家出来,又跑到附近的夜市上,买了廉价的脂粉。现在,脂粉已经浓厚地涂抹在两张脸上了。不这样不行,要去找工作了。对于女孩子来说,脸,是一个绝对不容忽视的招牌。
  在硬座车厢里找到座位之后,我掏出小镜子照着自己。这么浓艳地上路,感觉像是要去广州开辟“皮肉生涯”似的。这种念头挺生猛,也挺有悬念的。在这个世界上,有几个青春女孩不爱在男人身上挖掘梦想呢?我已经不是张合锐的了,那么,我从此就是张合锐以外很多男人的,也就变得合理起来。张合锐不要我了,对于他来说,我就是一块“腐肉”了。我相信这世界上还有千万条饥饿的贱狗在渴望“腐肉”,那些贱狗一样的男人,会蹲在我面前,呲牙咧嘴摇尾巴。
  列车照例晚点,第二天中午时分,才到达广州。
  出站口有个用两条铁栏杆拦出的通道,几个穿制服的凶神恶煞,把守在那里等着检票。通道里塞满了灰头土脸、满身臭气的人,大多是底层打扮。现在有点儿钱的人,都不会光顾火车这种活受罪的交通工具了。穿制服的凶神恶煞们,总能逮住一两个没买票的,然后像拎死老鼠一样,带他们去补票。在这种地方,穿制服的人就是大爷。人类的一群总是这么统治着另一群,在统治和被统治发生时平等丧失。
  堵在通道里的人们都想快点儿挤出去,广场旁大树下的阴凉近在咫尺。被放行的人们在咕咚咕咚地喝饮料……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咽了一口火焰样的唾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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