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鸣九里

元旦过后很快就过年了，按照公司历来的传统，行政部要组织对校区员工做一次满意度调查，并在当月的公司例会上通报调查结果，这是每年让光头老大最操心的事之一，同时也是让各校区负责人最想屠宰光头老大的事之一：因为每回员工满意度调查都会发现大量所谓的问题，让校区负责人头痛不已。
    随着校区越来越多，满意度调查工作量也越来越大，二月初过年，一月第一周过完，光头老大就开始调兵遣将，行政部除了司机以外的其他人都被分配了任务，每人领走几个校区，鹿鸣因为对人熟悉，领的校区最多：有六个校区，而且全部都是老校区。
    任务分配之后，其他同事都用同情的眼光看着鹿鸣。
    这让鹿鸣有点不明所以，不就是做调研吗，为什么大家都一副她倒了大霉的表情。
    接下来几天，行政部人走得一个都不剩，连光头老大都出马了，只有鹿鸣独自一人守着空空一间大办公室，充当值班员听电话的同时，设计她的调查表。
    调查表做出来以后，鹿鸣去找楼下的王校（秋水分校是她负责），跟他说，要准备校区调研了，她设计了几个调查方向，问王校的意见和建议。
    王校一看鹿鸣设计的调查表，一共以下几个方向：校区管理方向；校区业务方向；校区团队日常工作方向；个人薪酬待遇方向。
    王校说：“几个方向原则上我都没意见，关键是你打算怎么做，往年行政部搞校区调研，回回乌烟瘴气，尽反映些问题员工乱讲的话，把我们气死了。”
    这个问题鹿鸣早有准备，“我准备发调查问卷给员工，由他们匿名填写了交给我，就不经校区负责人之手了，另外不管是表扬还是批评，正面还是负面，反馈的信息都要有事实依据，或者说，要写明原因，好比说某员工讲校区的日常管理很混乱，那就要写具体的事例，不能光讲一句混乱就算了，表扬领导也是一样，要写清楚表扬的原因，不能单纯说领导好，领导妙，领导呱呱叫。”
    王校说：“校区管理还好说，校区业务方面，很多情况他们都不了解，问他们是白问。”
    鹿鸣从善如流，“那好，我把这个问题取消。”
    王校瞟了她一眼（后来鹿鸣才知道，王校这一眼充满了深意，充分暴露了他当时既想为自己谋福利又不忍心陷害鹿鸣的复杂内心戏），又说：“团队日常工作方面，你想调研什么？”
    鹿鸣说：“日常工作安排的方式方法合理否，有无建议；日常工作冲突和衔接不当较多的地方体现在哪些方面，有无建议；团队氛围如何，有无改进建议，等等。”
    王校哼了声，说：“总之就是找问题对吧？”
    鹿鸣笑着说：“那我再准备两个让他们讲成绩的问题，比如和去年相比，校区日常工作中改进和提高的地方有哪些，校区或者公司本年做得较为成功的事件，本年进步明显或者表现优秀的员工推选等等。”
    王校这才高兴了，说：“这还差不多。”
    两个人一番恳谈，鹿鸣修了调研方向，又和其他几个校区的负责人逐个沟通过，收集他们的反馈意见，做成一份面对员工的年度员工满意度调查表，邮件给各校区负责人，让他们复印数份，发放给员工，请员工匿名填写，一星期后鹿鸣会去收集。
    一星期后，鹿鸣挨个校区收集调研表，整理成报告，以各校区为单位，逐个和校区负责人讨论。
    报告出来以后鹿鸣本来是想先跟光头老大汇报的，可是他天天泡在校区里，早晨打卡完了就不见人影，她想汇报都找不到机会，又觉得既然是常规工作，想来不会出错，索性就打消了汇报的念头。
    在跟校区负责人沟通调研结果的时候，鹿鸣动了点脑筋，最先找西湖分校的陈校。
    陈校一看报告内容，眉头就皱得比山还高，对鹿鸣说：“员工看到的都是问题的表象，但是导致问题的原因很多他们都不清楚，比如这条，讲有学生家长因为招生助理服务质量不好提出退款，我们处理得太慢，让他们很不满，在很多论坛上曝光我们，员工认为是某招生助理工作不积极导致的，其实未必，家长退款的原因太复杂了，如果他们认为课程本身适合孩子，招生助理服务质量再差他们也会忍耐，最多就是跟我投诉那位招生助理，很少会因此退款的，但是你这么写，就把退款原因全部归结到那个招生助理身上了。”
    鹿鸣说：“这个我也有考虑过，你不要急，把报告看完先，稍后我们在西湖校区开个员工座谈会，就这次调研结果做个回应，存疑的问题，做个澄清；不存疑的问题，也公开表个态，予以认可，并列入来年的工作改进计划中。”
    陈校试探着说：“开完这个会是不是就完了？你不会把问题再往上报了吧？”
    鹿鸣说：“报还是要报的，我会把座谈会的结果附上，说明哪些问题是误会，已经澄清，哪些问题确然存在，将列入改进计划。”
    陈校就老大不乐意了，“你刚来不晓得情况，老板会拿这些问题做文章的。”
    鹿鸣说服他：“管理就是一个不断改进的过程，老板不怕你有问题，怕你有问题不报，所以我们尽可大胆的报，只要附上改进计划就可以了。”
    陈校说：“好吧，你要报我也奈何不了你。”
    另外几个校区，鹿鸣也依样画葫芦逐个沟通，几个校长有很爽快答应的，也有犹豫的，只不过见鹿鸣态度坚决，最后也都同意了。
    六个校区的座谈大会开完，鹿鸣花了一天时间把沟通结果整理成报告，第二天一大早提交给光头老大看，这天正好是月底倒数第二个工作日，次日就要开例会了。
    光头老大看完报告，顿时大惊失色，说：“这下可惨了，老板非砍死你不可！”
    鹿鸣问：“为什么？”
    光头老大说：“你不知道，老板一直强调领导者要听到员工的真心话，所以他要求调查结果直接上达天听，不能做任何过滤和处理，他认为这是听到员工真话的唯一方法，你现在倒好，反其道而行之。”
    鹿鸣说：“他这样是听到了员工讲的原话，但原话未必是真话，也未必是符合实际情况的话。”
    光头老大头痛的说：“你这些理由我都跟他说过了，不仅我说过，其他校长也说过，连公司最德高望重的大区校长宋校都劝谏过他，但他从来不听，说我们是官僚思想，想堵死他听到员工心声的唯一通道。”
    鹿鸣说：“那现在怎么办？”
    光头老大一副大祸临头的样子，说：“赶紧去找老板自首！ ”
    说完他推着鹿鸣，闯进了张总办公室，把报告摊在他跟前，接着就紧闭双唇，一语不发假装是木头人。张总被他搞糊涂了，他也不解释，生怕多说一个字会被率先屠宰。鹿鸣无知者无谓，索性把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张总果然大发雷霆，厉声问鹿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私下处理问题？是不是跟怕问题爆出来会影响校长的奖金，你什么时候跟校长这么好了，告诉你，我们公司不允许拉帮结派！”
    光头老大擦着额头上的汗，“老板，我用人格担保，鹿鸣不是这样的人。”
    鹿鸣说：“首先我没有你跟校长拉帮结派，其次，我是在处理问题。”
    张总说：“你要真心想处理问题，就应该把问题如实反馈给我。”
    鹿鸣沉吟了阵，说：“老板，让我说一句戳你心窝子的话，虽然你很强大，是公司最高领导者，但是，员工层面的很多问题，就算知道了，你也是解决不了的。我举个例子，员工说某员工或者某校长工作能力有问题，姑且不论这是否属实，就算属实，你能解决吗？你认为把这位员工或者校长叫到面前，教育一通，校长的工作能力就提升了？不会的，校长只会感到很倒霉，公司那么多能力比他差的人，就因为没有爆出来，所以没被老板批，他由此还会特别讨厌那个在你看来是讲了实话在他看来是检举了他的人，从此以后对此人深恶痛绝乃至处处作对，都是有可能的。你看，你的初衷虽然是解决组织存在的问题，但是你的做法其实是挑起了更多的问题。”
    她顿了顿，接着说：“管理企业首先靠的智慧，其次才是决心和干劲，在调查员工满意度的问题上，你显得太粗莽了，事情不是你那么做的。”
    光头老大眼睛发直，恨不得变身成一块大抹布扑上去堵住鹿鸣的嘴。他一向知道鹿鸣敢说，但不知道她这么敢说。
    张总气得说不出话，他浑身都在发抖，大概一生之中还没有被人这样不留情面的评价过。
    鹿鸣看他那情形，估计自己年前失业应该是定局了，思及此她索性破罐子破摔，又说：“你希望听到员工的真实心声，希望通过满意度调查来了解企业的管理实况，这些都可以理解，但是行这件事的时候，需要遵循一定的方法和规则，不对他们提出要求和限制，他们会无所顾忌说出很多和事实不符的话，不对员工的话语进行筛选和甄别，你会沦陷在不实的信息里，被人蒙蔽，甚至沦为员工公报私仇的工具和打手，那些平时管理下属严格的校长和部门负责人会因此受害，哄着员工、宽松待人的则会受益，但这种风气是很不好的，它迫使干部媚下，以后你再安排干部做点什么事，搞不好他们就会拿员工来压你，跟你说此事不妥，员工不会答应，到时候我看你怎么办。”
    光头老大点了根烟，颤抖着手递给张总，“老板，先抽根烟。”他在心里祷告，尼古丁，拜托你加把油，务必要让老板镇定，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可千万别搞出人命来。
    张总面色铁青的接过烟，狠狠的吸了几口，说：“说的好，还有什么坏处，你都说出来吧，让我听听。”
    鹿鸣望着天花板，说：“没有了。”
    张总定定的瞪着她，脸上波澜诡谲，过了半晌，他挥手让鹿鸣和光头老大出去了。
    这天过得异常的慢，异常的沉闷，行政部弥漫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低气压，一向和善的光头老大一整天都沉着脸，总是温柔笑语的鹿鸣则沉默不言，连惯于耍宝的小月都收敛了，大家低头勤快的干活，生怕被台风尾巴扫到。
    到了下班时间，大家都作鸟兽散了，只剩鹿鸣和光头老大还在加班，光头老大以一种很奇怪的口吻跟鹿鸣说：“你好不好奇老板为什么要这么搞员工满意度调查？你是不是觉得他做得很不专业？”
    鹿鸣没吭声，她心里确实上这么想的。
    光头老大叹了口气，说：“你是不知道前因。从前开调查结果汇报会，都是老板在上头一条一条念各校区的调研结果，里头有各种各样的问题，然后各校区的校长就拼命解释，保证以后会改进，或者澄清自己其实没那么差，不管是哪一种，都是一种精神抽打，经过这轮抽打，年底发校长分红的时候大家都会闭上嘴，拿多拿少都不敢抱怨。现在好了，你把老板的计划搅黄了。”
    鹿鸣默然，过了半天才说：“好吧，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