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天子朱祁镇

第40章


祁镇的坐骑不行了,哈铭牵去向伯颜帖木儿禀报,要来一辆载运辎重的勒勒车,套上一峰骆驼代替坐骑。重新上路时,太上皇祁镇坐在车里,车上的皮帘勉强可以遮风挡雨,比骑在马上颠簸强多了。遇到难走的险路或沼泽,袁彬在前面执控挽着骆驼,哈铭在后面保护车辆不致倾覆。君臣三人一路小心翼翼,颠沛流离,总算跟随伯颜帖木儿的大队,于十月中旬到达瓦剌部落的老营。这时的漠北,已是滴水成冰的隆冬时节了。
也先的老营并不是常驻在一个地方,而是如同所有游牧民族一样逐水草而居。草原上的河流大多是雪山上的冰雪融化冲刷而成,往往游移不定,有的甚至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条干涸的河沟,不用多久就被流沙淹没。没有水人畜就无法生存,何况也先帐下有几万人呢?
伯颜帖木儿驻扎的营地有一个十分拗口的地名,连哈铭都说不上来。因为他们的帐篷离水源很远,取水很不方便。伯颜帖木儿又给太上皇增派了一个专门取水背柴的仆人。这人钩鼻深眼,大概是从西域捉来的俘虏。他有一长串名字叫卫沙什么什么,哈铭就叫他卫沙狐狸。这名字与他的外表倒很形象,可是他并没有狐狸的狡猾,成天只顾埋头干活,不是去河边背水就是劈柴生火做饭,他完全不懂汉语,只能与哈铭用简单的蒙古语沟通。
北京兵败,祁镇担心也先将会迁怒于自己,回老营后心中一直有些惴惴不安。但后来从伯颜帖木儿口中得知,也先和首领们都把失败的原因莫名其妙地归咎于得罪了长生天,因而受到惩罚。也许是某一次祭天的仪式不够虔诚,或者是某位首领在净身之夜亵渎了神灵吧?
也先并不糊涂,此次尝试占领北京失败,也使他看到了自己与明朝军力的差距。今后是和是战,仍然要跟大明朝廷打交道。太上皇在自己手里仍然是一颗与明朝讨价还价的棋子。况且他一直迷信真命天子有长生天的庇佑。这次在北京撤退的前夜遭明军炮击,他的许多头目被炸死,而太上皇安然无恙就是明证。殊不知明军正是侦知祁镇已随伯颜帖木儿提前撤走,才开始炮轰也先军营的。
袁彬听说老营附近有苏武庙和李陵碑等古迹,告诉了太上皇。祁镇大感兴趣,于是在一个晴朗的下午,便带了袁彬、哈铭,君臣三人同去探幽访古。
经过附近牧民指点,果然在不远处一处突兀的山崖上,隐约可见一所破败的庙宇。祁镇在袁彬与哈铭的扶持下,拨开茂密的蒿草丛,踏着崎岖不平的石子路爬上山崖,终于来到那座破庙前。庙门上斑驳的“苏”字隐约可见。袁彬与哈铭合力推开铁枢已经锈蚀的庙门,“扑拉拉”忽有一群蝙蝠从庙里飞出,吓得他们一惊。
庙里光线极其暗淡,隐约可见神坛已经坍圮,原来供奉苏武像的地方空无一物,蛛网密布,仅有一根好似节杖一样的东西兀立在黑暗中。祁镇告诉袁彬、哈铭,那就是苏武在北海牧羊,十几年不曾离身的节杖。
祁镇带领袁彬、哈铭在坍圮的拜坛前,对着黑魆魆、空荡荡的神坛深深施礼,向一千五百年前坚守民族气节的英雄致敬。
在回帐篷的路上,祁镇对袁彬和哈铭娓娓地讲述苏武的故事。西汉武帝时,苏武奉命出使匈奴被扣,匈奴单于逼迫苏武投降,苏武抗节不从,遂被单于流放到北海(今俄国贝加尔湖)边去牧羊。苏武在那里抗击冰雪,过着茹毛饮血的生活,苦度十九年始终不屈。一直到昭帝即位,汉匈议和才被遣回长安。苏武艰苦卓绝地坚持民族气节誓不降敌的精神成为后世敬仰的楷模,所以在边庭有人为他建祠塑像,顶礼膜拜,长达千年之久。
祁镇一面讲述苏武的故事,一面唏嘘不止。大概他联想到自己身陷异国,与苏武的遭遇一样。虽然这里没有北海那么遥远凄凉,聊堪自慰,但是身陷异域的心境是一样的。唯愿自己不要在此羁留十九年那么久才好。
翌日,君臣三人又去寻访传说中的李陵碑。哈铭一路向当地牧民探询,寻寻觅觅走了十几里路,终于在一处山口的荒草丛中找到了一块字迹模糊的残缺石碑。当时天色晦暗,祁镇费力地辨认石碑上漫漶不清的字迹后,复又带领袁彬和哈铭对着石碑顶礼膜拜。流连良久,方才恋恋不舍地往回走。在路上他又对二人讲了李陵碑的故事。
李陵是西汉名将飞将军李广的孙子,汉武帝时任骑都尉。他率兵与匈奴作战,以五千人抵敌匈奴八万骑兵,被围困于居延海附近,数天后矢尽粮绝,被迫投降匈奴。匈奴单于很器重李陵,把女儿嫁给他。李陵碑大概是那个时候立的。北宋年间,杨业率领杨家将抗辽兵败,碰死李陵碑。后人为了纪念他,在碑的反面刻了杨业殉国的事迹,还有后来宋将潘美大破番兵的战功。
祁镇是在经筵讲学时听老先生们讲的这些历史故事。他万没想到的是居然还会亲历其境看到这些古迹。让他深感惭愧的是:自己不是一位率师伐虏刻石纪功的统帅,而是一个丧师辱国身陷虏营的“太上皇”。其中的酸楚与苦涩谁人与知?只有把它藏在自己心中慢慢地咀嚼与回味罢了。
二 太监喜宁谋杀袁彬
太上皇祁镇在苏武庙老营过了一个凄惶的冬天,转眼到了翌年的正旦,便是汉族的传统春节。这一年闰正月,昔日在京城的皇宫里,自然热闹非凡。群臣都要来庆贺,光禄寺大摆宴席,还有各种戏曲的宫廷堂会。到了上元节,皇帝照例要出宫观看鳌山灯火,与民同乐。如今在漠北自然没有这一切,蒙古人不过春节。祁镇只能与袁彬、哈铭及卫沙狐狸宰了一只羊,由袁彬掌厨做了几道菜,摆在帐篷外面祭拜天地。祁镇亲手书写了一道表文,焚香秉烛,祭告天地祖宗。他率三位亲随小臣对天行三跪九叩大礼,算是对祖宗略尽孝意。
太师也先无事时,将太上皇请到他的殿帐中,献上烤全羊,由诸首领陪同饮酒弹唱。他的三个妻妾都出来叩拜太上皇,还献上供以暖脚的“铁脚皮”。
当时,脱脱不花可汗和阿剌知院先后遣使去北京,欲与明朝议和。也先在尝试武力进攻失败之后,也想凭借手中掌握的太上皇与明朝谈判媾和,取得政治和经济上的好处。
太上皇祁镇生辰之日,也先居然按照中原习俗,在帐中设宴为他庆寿。也先敬献了蟒龙袍和貂皮裘,并在席间宰羊,拔刀割肉亲自献给太上皇。并许诺说:“朝廷若遣使来迎接太上皇,我等将送皇帝返回。”
太上皇却神色黯然地说:“你自己送我则可以,想让明朝遣使,恐怕是徒劳往返。”
在北京城下时,城郭在望,家乡咫尺。祁镇多么想朝廷派大臣太监来接自己回宫啊!结果却是谈判破裂,重启战端,自己仍然被裹挟仓皇出关。因此他有些绝望,颇怀恐惧之心,怕遭朝廷和御弟抛弃,今生老死沙漠苦寒之地!
可是也先却是一根筋地想:大明总不能把他们的太上皇扔在漠北不管吧?只要他们仍然尊朱祁镇为太上皇,便会有利用的价值。况且他与祁镇相处日久,似乎越来越喜欢这个身为俘虏却始终不卑不亢的年轻人了。
也先有三个妻妾,还经常召幸其他的女人。他常想,祁镇原来在宫中有三宫六苑、七十二嫔妃围绕身边,几乎夜夜做新郎。他现在正青春年少,精力旺盛,漫漫长夜难道不想女人?如果趁此机会与他结成亲戚,将来一旦他归国复位,定能顾念亲谊,化干戈为玉帛,恢复蒙古与中原的通好。
于是也先让弟弟伯颜帖木儿出面,表示愿将他的一个幼妹进献给太上皇为妾,并为他们小夫妻搭一个新帐篷做新房。他的那位妹妹祁镇也曾见过,颇有几分姿色,算得上是异族中的一位美女。
祁镇回来与袁彬、哈铭谈及此事,算是征求他们的意见。袁彬他们自然能体谅太上皇难于抉择:也先好意提出结亲,若断然拒绝必惹其反感,恐生不测;若答应,将来太上皇回朝,又如何向皇太后及大臣们交代?
正在犹豫间,刚好朝廷的译使吴官童来见太上皇,他听说此事,便对祁镇说:“陛下为万乘之尊,哪能做胡人的女婿?将来史册上该怎么写啊?”
祁镇踌躇半晌,方道:“我现在被羁于此,不便拒绝也先的好意,奈何?”
吴官童道:“陛下放心,臣自有言对付。”
于是吴官童去见也先道:“令妹欲配给太上皇,足见太师盛情。但现在太上皇羁留于此,纳令妹形同野合,于礼不妥。须待车驾还都后厚礼聘迎,方为两全。”
吴官童的话说得很得体,也先竟被他忽悠过去。但他仍念及太上皇孤寂,要选两名胡女去侍寝。吴官童仍然以为不可,婉谢道:“太师厚意,太上皇深为感激,嘱太师留待日后为令妹陪嫁,当选之为嫔御。”此事就这样作罢。
祁镇见也先屡屡表现出和解的善意,以为归国有望了。有一天他带了哈铭去伯颜帖木儿那里,恰逢伯颜帖木儿不在,祁镇就请阿挞剌阿哈在丈夫面前进言,与太师相商放他回国。
阿挞剌阿哈苦笑道:“我一个女人有什么能耐啊?虽然如此,我服侍官人洗濯时,有机会当为你进言。”
第二天,伯颜帖木儿猎得一只野鸡,提了一壶酒来与祁镇共饮。酒至半酣,伯颜打了个比喻道:“大海涨潮时,有一大鱼随潮落在浅水滩里。大海中的鱼如何在浅水中呆得?它急欲返回海中,奈何潮头未至,如何去得?一旦涨潮时候到了,潮水涌到浅滩,这大鱼自然就回归大海了。太上皇请宽心,时候到了自然不能留你。如果因此而忧愁成疾,则悔之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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