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天子朱祁镇

第84章


凌晨五鼓,揉着惺忪的睡眼上早朝;经筵进学,似懂非懂地听师傅们讲授“四书”“五经”;由司礼太监王振引导,一身戎装去校场阅兵;在宫中组织小内侍们习武,操练“幼军”;以及后来太皇太后召见五大辅臣,欲杀王振的惊险一幕,都在他脑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正统七年大婚,让他初尝甜蜜的情爱。亲政却又让他体会到身为一国之君的艰难和责任重大。麓川之役、矿徒叶宗留与邓茂七的反叛,随之而来的便是瓦剌也先入侵和御驾亲征。北征路上的凄风苦雨和土木堡的溃败,使他真切地体验到战争的残酷与惨烈。而不幸沦为异国的俘虏,那种屈辱和痛苦更是深深地刺痛他身为帝王的狂傲心灵!
好不容易回到北京,他这位太上皇却又被御弟囚禁南宫达七年之久。“夺门”复辟之后,又经历了石曹之乱,国家元气遭受到巨大的伤害。
回顾往事,英宗不由得慨叹:自己大概是历史上少有的命运多舛的国君。正当国事稍靖,他期望有所作为时,却又遭受病魔的无情袭击!
英宗祁镇每于凌晨行拜天礼时,除了祝祷国泰民安,还经常祷告上苍赐自己永寿。最好能像太祖高皇帝和太宗文皇帝那样活到六七十岁,好让自己施展抱负使国家由衰转盛,中兴大明基业。看来这个愿望已经遗憾地不可能实现了,他只能把中兴国运的伟业寄托于继位的子孙身上。皇太子见深资质虽不算太聪慧,但他秉性敦厚,又历经磨难,深知世事的艰难;朝中又有耆宿老臣辅弼。他虽难为中兴明主,但做一个守成之君还是可以期望的。
正月十六日,英宗祁镇病情加剧,已经一阵阵地昏迷不醒。御医们无法,只能急进参汤,为皇上吊住一口气。英宗于迷惘中感到死神就要降临,于是召皇太子及司礼太监牛玉、傅恭、裴当、黄训、周善等到病榻前,吩咐身后之事。
太子朱见深跪在父皇的病榻前,噙着泪水凝望着父皇蜡黄的脸,泣不成声。只听到英宗用气息微弱的声音嘱咐他:“皇后钱氏名分已定,尔当尽孝以终天年。”
太子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泣道:“父皇放心,儿臣记住了。”
英宗继续艰难地说:“皇后他日寿终,宜与朕合葬。”
太子连连点头。跪在床头的太监牛玉情知这是皇上最后的遗言,连忙取过纸笔,把皇上的话一字不漏地记录下来。
英宗停下来喘喘气,又口述遗诏道:“今朕病情加剧,倘有不讳,东宫择吉日即皇帝位,过百日成婚。”
这时太子朱见深早已泣不成声,只是重重地把头磕在床沿上,差点磕出血来。众太监连忙上前拦住他。
英宗因为多说了一些话,耗尽了最后的精力,无力地倒在枕上昏厥了过去。太子和太监们慌了手脚,急召候在殿外的御医。御医们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继续进参汤,以图迁延皇上的生命。
数匙参汤灌下,英宗又慢慢地苏醒过来。见皇太子和众太监环跪在床前哭泣,他意识到自己还有重要的遗言没有嘱咐他们,便强撑着微微扬起头,挣扎着一字一顿地说:“宫妃殉葬……非古礼……仁者所不忍。……朕死后……众妃……不要殉葬……”
说完这最后的遗言,英宗仿佛卸去了心头的重担,神情也安详了许多。他在床上示意太子和太监们都起来,司礼太监牛玉将记录的遗诏内容复述了一遍。英宗示意他送去文渊阁:“让他们……为朕润色。”
“奴才遵旨。”牛玉叩拜道。
自从英宗知道自己的病难有起色,就开始盘算身后的事。父皇晏驾后,后宫中十位姨娘被迫殉葬的恐怖场景,在他脑海中留下了可怕的记忆:那从殿梁上高高悬下的白绫,面目狰狞的内务府太监,在死亡威胁下哭喊着挣扎的小姨娘们……自己一旦龙驭宾天,后宫中那些年轻的妃嫔们也要遭受这样的命运吗?她们青春年少,人生的路才刚刚开始。她们有的曾给过自己欢娱和快乐,有的甚至连与皇上亲近的机会都没有捞着,花一样娇嫩的生命就将在白绫下终结,这太残酷了!
人殉是上古之礼,从周朝起,奴隶殉葬的做法已不多见。到了汉代,残酷的殉葬制度被彻底废止,汉墓中出土的大量陪葬木俑和陶俑便是明证。可是到了本朝,太祖高皇帝驾崩,为孝陵殉葬的宫妃竟有四十六人,其后人获得优恤,成为“太祖朝天女户”。太宗文皇帝死后殉葬的妃嫔也有三十多人。陋习因循以降,素以仁慈著世的仁宗和宣宗也各以五妃、十妃殉葬。
英宗无意指责自己的祖先,但他幼年时亲身经历的那种恐怖,让他深切地反感,这种以活人殉葬的做法太残酷了!他决心从自己做起,给后世子孙带个好头,彻底摈弃这种不人道的殉葬制度。“此事宜自我止,后世勿复为。”
司礼太监牛玉带着英宗遗命的记录稿,匆匆来到文渊阁内阁值房。阁臣们见司礼太监骤然到来,颇为惊愕,急问有何事?
牛玉说:“皇上病情加剧,他说事不可测,召太子至榻前留下遗命,让诸位大人给予润色。”
李贤、彭时等立刻毕恭毕敬地捧诵皇上的遗诏。前后三条诵读完毕,三位阁臣尽皆涕泪唏嘘。他们哽咽着说:“遗诏所言关系大体,非皇上英明不能及此。而命止殉葬一事,尤高出古今帝王,真盛德之事!不须润色。”
言毕,彭时竟号啕大哭起来。
牛玉回宫向英宗复命,他将阁臣们的话原原本本地奏报皇上,并说彭时尤为悲怆。英宗听后也不禁落下泪来,说:“且收着,待我去后遵行。”
第二天早晨,英宗咽完最后一口气,颇为平静地离开了人世。
这一天,离他复位正好七年整。这位命运坎坷、极富传奇色彩的皇帝,历经磨难,两度临朝,与他的臣民共同栉沐了二十余年风风雨雨。当他撒手人寰时,仅有三十八岁!
三 身后的余波
五天后,皇太子朱见深登基即皇帝位。宣布大赦天下,以明年为成化元年。上先皇尊谥为“法天立道仁明诚敬昭文宪武至德广孝睿皇帝”,庙号“英宗”。
五月,举行盛大国葬,将英宗梓宫葬于昌平县天寿山西峰南麓的裕陵。
宪宗朱见深即位的第二天,即命太监刘永成、夏时等与诸尚书及内阁大臣,议上先皇两宫徽号。太监夏时奉承宪宗生母周贵妃的意旨,称:“钱皇后久病失位,不当称太后,只当尊皇上生母周娘娘为皇太后。”
皇上新立,群臣慑于皇上生母周太后的权威,嚅嚅莫敢申辩。大学士李贤挺身而出,驳道:“天子新即位,四海仰望圣德。先皇已有遗诏,若不遵照执行,怎能顺天理,服人心?”
内阁学士彭时也支持李贤,他说:“朝廷所以服天下,唯正纲常。今若只尊奉生母,恐有损皇上圣德。”
夏时争辩不过他们,便推托要去仁寿宫向周太后请命。过不了多久,夏时返回朝中,传达仁寿宫的强硬旨意:“子为皇帝,母当为太后。岂有无子而称太后者?宣德时胡皇后逊位已有前例。”
彭时不顾忤周太后旨意,仍然争辩道:“今日事与宣德年间不同,胡皇后曾上表让位,退居别宫,故正统间不加尊号。现在钱皇后名分还在,怎能相比?”
夏时说:“如果这样,为什么不起草让位表?”
彭时见他如此蛮横,愤然大呼道:“先帝在时未尝施行,现在谁敢起草?况且朝廷所以服天下,在于匡正纲常。若不是这样,损害圣上的德行非小事。做臣子的阿谀奉承,要做万世的罪人!”
宦官夏时见彭时执拗不服,复以危言威胁他。彭时急了,拱手对天发誓:“太祖太宗神灵在上,谁敢有二心?钱皇后无子,为她争位有什么好处?为臣的大义使我不能沉默,我是为了保全皇上的圣德呀!如果推求大孝之心,唯有两宫同时尊奉为太后方宜。”
这时众大臣尽皆附和彭时的倡议,太监夏时只得再度入宫请命。
又等了好久,夏时才出来说:“两宫并尊太后之议,经过皇上再三劝谕,已蒙娘娘俞允了。”
众臣这才松了一口气。内阁奉旨草诏时,彭时又说:“两宫同尊皇太后,称号相同无法分辨。钱皇后宜加‘慈懿’二字,以便称谓。”
内阁奏报皇上,宪宗采纳了这个建议。遂尊嫡母钱皇后为慈懿皇太后,生母周氏为皇太后。
过了几天,宫中宦官覃包来到内阁,告诉李贤、彭时说:“给两宫太后同时上尊号,皇上的想法本来也是如此。但迫于周太后的威压,不敢自作主张。不是二位先生力争,几乎贻误了大事!”
当时商议进尊号争辩颇烈时,身为内阁阁臣的陈文明哲保身,默然不语。听到覃包的话,他自然感到惭愧。
成化四年六月,钱太后因为痛悼英宗,日夜啼哭,悲伤过度,染疾而亡。关于她的丧葬礼仪又闹了一场不小的风波。
裕陵营建时,李贤、彭时上书请求在陵寝中营建三个圹位,以待一帝二后。被宫中太监阻挠未能实现。至此时钱太后薨逝,周太后不想让她与英宗合葬,便派遣太监出去择地为钱太后另建陵寝。
宪宗难违母命,召集大臣们商议。内阁学士彭时首先奏对说:“慈懿太后合葬裕陵,神主祔祭太庙,这是既定的礼制,岂容违背。”
宪宗无奈地说:“朕岂能不知,只是考虑以后对母后会有妨碍。”
彭时说:“皇上孝事两宫,圣德彰闻。钱太后与先帝合葬,乃礼之所合,孝之所归!”
当时的阁臣商辂、刘定之联名上书说:“皇上大孝,当以顺先帝的意愿为先。现在把慈懿太后安放在先帝的左边,空出右边以待将来,岂非两全其美?”他们这个合理的提议得到宪宗的首肯,但在周太后那里仍然不能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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