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寻尔

第70章


祁安从电脑包里拿出黑色皮夹,再从皮夹的小隔层里两百块的部分抽出一张来,递交给女人做结算。同时,祁安向她要一张长形小纸条,她从烟盒上撕下来给她。她用自己从电脑包中拿出的自动铅笔,在纸条的空白处写下“送给你”三字,再将其捆在购物袋的扎口处。将找回来的钱再放入到原来的小隔层里放回电脑包,她提着装着食品的购物袋快速离开。快速回到最初的路边休闲区,小心翼翼地将那袋子的食物放在那躺着人的长椅椅脚处,那不安地睡着的人的头底下。
  不再多看一眼,走出五十多米,在休闲小区边缘处的一张木椅上坐下,借着路灯的灯光,从帆布袋中拿出来《Tender In The Night》翻开阅读。
  音乐间隙,不远处的横直身躯开始向里侧挪出声响。她拿出手机来看,想要知道现在是处于怎样的时刻。呈现在屏幕上的是一则十分钟前发来的简讯,未显示来源地,看着一长串的手机号码,她估计着该是来自广东的某地。
  “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呢”
  透明长框内再没有其它字符,好像那该有的问号或感叹号就隐藏在每一个黑色字眼里。看着长长的手机号码下面长框内的简短两行字,好像也就此看到了各种各样的人在某一个角落里,异口同声地问着同样的问题。那角落黑暗逼狭,看不到光亮,而他们正不断地往更低更暗之处挣扎。
  “怎么会呢?受伤的并不会总是你哦,其实也许是那另一个人将自己的伤隐藏起来,而你看不见罢了。它被憋在深处,因不外露而似铁石心肠不会受伤,更像施害者。受伤了难免会哭泣,所以也不要去压抑自己。可是哭完后不要否定掉身边你曾经的所有哦,因为那些能让你受伤的,也总会有TA美好的一面的嘛。祝你开心!(最后:您好,您是不是发错手机号码了呢,因为我这个北京号并没有什么广东的朋友呢。”)
  祁安再三检查自己所打出的文字和标点符号,然后发送。想着也许还会有接下来的短信来回,便把手机调为震动握在手中,然后继续看英文小说。
  很久之后,她果然又收到短信。
  “你心态为什么这么好啊”
  依旧没有任何附加在文字之上的修饰。那个人好像就站在她的面前,哭完后,冷着面容,俯视着她,质问她方才话语中的自以为是。此时,耳机中的《Midnight》一首播完又将开始新一轮的单曲循环。
  “其实也并不总是的啊,难免都会有鬼打墙的时候的嘛,比如就像是会突然嫌弃起自己的长相,对自己的能力往低了质疑,也会对一些自己看不上眼的莫名其妙地厌恶,其实都跟自己当下的情绪有关,情绪转换了,那些人事物也会换一个样貌在你心里呈现。所以,要有一个可以转换你的情绪的什么啊,只要冷静下来想通了,就会觉得其实也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那些自己曾经以为的也并非就真的长自己以为的那个样子了。那些情绪不要去抗拒,去感受吧,它们都会有一个消亡的过程,并不会长盛不衰的,通过了它,你就完胜了。有些情绪的才是正常人呐!”
  打完字后,没有再再三检查,她直接去点触屏幕上的发送箭头。然后又继续看自己膝盖上的书。
  十几分钟后,她手中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
  “你为什么会这样认真地开导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呢”
  她感觉那先前站在她面前俯视着质问她的人,现在开始在她身边的位置上坐下来,转过头来看她,好像已经实现了那类自虐情绪的转移。
  “啊,说真话吗?其实吧,我一看到那号码的时候,是想直接回个‘你发错了’或干脆就直接忽视掉之类的,可一看那问题就觉得,哎呀,那样会不会太缺德了呀,不会让人更受伤吧,所以就勉勉强强地装一下好人喽。不过,虽然不善表达安慰,又怕显得太文艺像瞎扯,可是说的都是真心话哦!其实也正是在听音乐呢,让人心境平和。”
  半首曲子之后,那边回复过来。
  “谢谢了,你人真好,你说的都挺有道理的,我想你女朋友跟着你一定会幸福的!”
  “不会啦,祝你开心!至于后面,幸福的定义在每一个人都不一样哦,晚安!”
  “你也一样,对了,我叫沉潜,沉念沈,很希望能交到你这样的朋友,请问能有幸知道你的名字吗?”
  “不用吧,不严谨引用一个这里不太恰当的比喻好了,知道鸡蛋好吃就行了,何必还要去知道下它的母鸡是哪只呢?其实,如果你什么时候需要说说话,这个短信号码一直在的呀。”
  “好吧,那就不勉强了,不过你记住了我的名字和手机号码就行了,有空来广州玩,我一定给你当全程免费的导游!晚安!做个好梦!”
  “谢谢你!你也是!”
  “不早了,你也早点睡吧!”
  “Ja!”发送出去后,似乎才觉察到自己的失误。一如有时自我肯定时,不知不觉地脱口而出。
  “?”
  “抱歉抱歉,意思是:是的(德语口语)!晚安!”
  “嗯,原来你还会德语啊,勿回,晚安!”
  看完最后一个字,然后全选,她删掉了所有的对话,没有留下任何记号。简讯再次成为一个空箱子。此时凌晨五点未到。收起书本,加大音乐的播放音量,几乎小心翼翼地从仍在那椅上躺着的人旁边走过。一如在经过地下通道时,从在那些墙边席地而睡的人旁边轻声地快步走过。
  在远离路灯的街边,双手插着口袋往前走,饶了两圈的围巾的剩余部分塞进了扣上纽扣的大衣外套里面。听见有跑车以上百迈的速度奔驰着呼啸而过,在千米之外的后面依然轰隆着余响。一步步接近前方漆黑的浓荫之地,又一步步地将它踩在脚下,一步步地通过它。在黑暗中,她自觉与黑暗融为一体,却又能够将自己从黑暗中分离出来,再一步步地远离它而去。
  夜再寒烈,她也能够将它适应,木椅再硬,她也能够依它而眠。恍恍惚惚间以为自己在晃动的车厢里,一边的侧脸却紧紧地贴着混着枯草气味的地面。积满了一整夜的风霜雨雪,翌日新一轮的太阳更显温暖而热烈。
  摘下耳机,和手机放进电脑包里,去公园的公共卫生间里快速洗漱。手机清晨七点刚过,她从徐家汇公园里出来,循着与那一个个陆续进来的早起健身者相反的路径。
  站上天桥,视野仍被林立的建筑重重围困。走在匆匆脚步的后头,谷间刮来的大风叫人以自我保护的姿势紧紧盯着自己眼前的脚步。从电脑包里取出那晚的一部分恩赐,在早餐小铺子买来一瓶热牛奶,找回好几张纸币。以明显慢于大众的速度,边走边吸。在肇嘉滨路像那些早起的上班族一样,向下钻进地铁站。她心甘情愿地被匆匆行走的他们甩在后头。这个城市,正因为他们所有人,正有秩序而高速甚或高效地朝着某个方向运转着。
  刷第一次来上海就置办的交通卡时,对它还能被正常使用而感到些微欣喜。里面还剩有远逾半百的余额。搭上七号线,站在他们的座位前,往上伸手抓住握把,闻到一些人昏昏欲睡的气息。到静安寺站顺着人流移出车厢后,本想出站,略一犹豫,还是照着箭头跟在一些几乎在竞走的人后面往换乘二号线的方向走。他们似一窝窝蜜蜂,成团地往那些方向飞来飞去,双腿就是他们的翅膀,走过时向后刮起的风明示他们的飞行速率。
  有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自己的那一张涂满曲曲折折的焦虑与心急的脸,抛露在她的面前。无法透过他挂在肩膀的黑色皮质公文包,窥见它里边的秘密。他近乎恳求地紧跟着她慢走的脚步,音色仓促地向她求助,要她给他四块买地铁票的钱,只因他身无分文并且没有带上交通卡,而他绝不能迟到早上八点半在虹口那边开始的会议。这一切就发生在这样一个每天都有好几百万人挤入涌出的换乘通道里。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巧,她从那找回的一张张纸币中仅仅抽出了五元人民币放在大衣外套的口袋里。她的一只手在口袋里捏着那张折叠着的五元纸币,继续依箭头的指向缓慢往前挪步,边看他的穿着打扮。西装领带,喷过发胶的发线,如此一个都市职场人士,怎么会沦落到需要为了四元搭地铁的钱而在人流中如此向她恳求。
  她想着自己是不是可以和他一同搭上去往虹口的地铁。他恳请她相信她,好像依然把所有的希望全都寄托在她身上。她快速问他,到虹口需要搭上哪条线。他快速地回答说搭上二号线到南京东路换乘十号线就没问题了。在他讲到南京二字的同时,她就已经把口袋中的五元钱拿出向他塞去,并说剩下的一元钱是感谢他的诚信,如果再见到就把剩下的四元钱还给她,希望他不会迟到。快速接过钱时,他向她连声致谢,而后向后边跑去。她转过身去看情况,发现他竞走着却突然转过头来向她挥手并大声称谢。她意识到,他该是赶着去买临时票的。
  在陌生的人群中,一个人究竟要如何向另一个人恳请着,说服那另一个人相信自己是一个可以被信任的人?又该以怎样的原则坚持着黑白分明,执信自己心中的那所谓是非的界线?也许天底下本无纯粹的黑白,亦本无单纯的是非,一切都是那光照那时间在暗中蹉跎使然……
  从头至尾,他似乎都于无意之间引导了他们的视线,他们将那本该看着前方的后背或脚下的地面的匆匆一瞥两瞥三瞥向她投来,那里面有一种眼神,像是同情她上当受骗的轻信或无知愚昧,却啪啪地冷嗤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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