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寻尔

第75章


她看着它的眼睛,从双眼处开始释放出可爱的笑声,它挑动着警觉的双耳。那一刻,她和它是平等的,隔着那面不该逾越的铁丝网。如果它没有那般高大,它也许会成为她怀中的一只别样的猫,她的小手从它的小脑袋开始,轻轻地滑至它的尾巴末端,又突然在它的脊背某处揪下一撮毛来。
  她最初的那只猫,她将它取名为小七,算是与自己的姓同音不同调。后来才惊觉,“虎”字中竟有一个“七”字。
  小时候,偶尔与男同学发生口头上的争执,男同学理屈词穷时或是一上来就居高临下地向她发问她算老几,她均勾起嘴角,一根一根地掰起手指头,再翻出一个带笑的白眼,回答对方不多不少仅仅小七而已。对方激愤未消却是一脸懵然莫解,她说因为自己才不想当老大呢,让给他算了。所有的争吵都以同样的回答结束,他们中的一些人却以为那是因为她姓祁。那时,她想,她会为她的猫咪小七换一个称呼的,当她觉得它已经开始老去的时候。
  假期里,她带着她的猫咪小七去祁连山。在夜色中,她蹲在它的身边,一边抚摸它支在地上的毛绒小腿,一边怀着强烈的好奇心去听他们的谈话。害怕时,她抓紧它的小腿,把它拢向自己的身体,而不敢放远视线去看夜空以及黑暗的别处。
  冰冷的雪夜里,荒寂的山野上,矮小的茅草屋中,亮出半米微光的煤油灯下,一孤独老妪伛偻着背低着头正在缝补驱寒的粗布衣裳。
  于针戳过粗布发出的声响之外,她突然听闻竹篱门被揉响。那是竹篱与一种兽类的爪子相摩擦时发出的刺骨声音。慢慢停下手头的动作,老妪一只手端起煤油灯,另一只手掀起围裙遮挡外侧的光芒,挪去门边查探,尽量不弄出草鞋拖地时的窸窣声。
  她尚未挪到门边,倏然,啪的一声,那本在竹篱门上搔扒的脚掌扎破了几条竹篾。那毛茸茸的腿被夹在了被爪子撕开的竹篾间,一动不动地向前伸着脚掌,再进一步或再退一步,它都断然继续被破竹割伤。竹篱门外,那兽发出了痛苦的低吼,而竹篱门内的它的脚掌正不断往下滴着血。
  老妪放下围裙,举高煤油灯,凑近脸,查看那滴血的脚掌,又向着那兽说:大猫啊大猫,你的脚掌上扎进了油茶刺,不挑出会烂起来,若你想要吃我,就让我为你挑完刺再吃吧。那腿脚不见有任何动作,门外痛苦的低吼也已隐声。
  老妪端着煤油灯,挪步转身,去屋角里找来鹅油,从粗布上剪下一小块布料,剪断针线,重新回到那只仍嵌在竹篾间的腿前。她用针为它挑出扎进肉垫中的粗长油茶刺,再给伤口涂上鹅油,最后用布块包扎用细线圈绑,一切都进行得小心翼翼。煤油灯就放在地上,借着微弱光线,老妪始终大幅度伛偻着身躯。
  从始至终,门外不时地发出低吼,而那腿脚却一动未动,好像那腿与那兽并无任何关联,由着老妪的细碎动作。一切停当后,老妪轻拍那条腿,示意已经包扎完毕。她从深度伛偻中缓慢起身,双手伸往那腿被夹住之处,往两边用力推开竹篾。虽然已被破坏,那竹篾间的结构却是依旧牢固的。然而,还未见到那兽的完整形貌,那只腿就已经机警地夺门而出了。
  第二天晨光熹微时,老妪打开损坏的竹篱门。门口的雪地上,躺着三头雪白的猪,各两百斤重,已被咬死,白雪上没有血的痕迹。人们说,那三头猪,定是那只老虎为报恩,而向老妪进献的谢礼。也有人说,那只老虎,并不真是什么老虎,而是由什么幻化而成,前来测试那老妪的。还有人说,这一切尽皆缘起老妪的福大命大。不一而足。
  同样是发生在苍茫雪天,却是源自另一个空间的凌晨时分。
  从庵堂中走出的年轻女子,在庵堂庭院侧边上的出口前,看见从铜铃般的双眼中闪出的慑人绿光,似灯笼明晃闪耀。她停住脚步,对它说,畜生啊畜生,若你真想要吃我,请等我点来火种为大家煮好早饭后,我再出来给你吃吧,堂中已经十八天未开火了,大家也已经十八天没有吃饭了,今天是可以开火的第一天。她说完后,径直从那只蹲坐着的庞大躯体旁走过,彻底出门,下台阶,去到远处的某个山坳中取火。
  取来火种返回时,发现那只老虎果然仍在远处静坐等候。她越过它,回到庵堂内。摆好最后的碗筷后,不跟她们一样坐下来吃饭,她在众人眼前往堂门的方向走。她们因此而问她,难道十八天粒米未进她还一点都不饿吗?她只是说,怎么会不饿呢,只是她答应了要让一只老虎吃掉自己,而且它还在等着。她们闻言震惊不已,却是没有任何一人劝阻。众人从饭桌上起身,悄悄在后尾随着她,意欲一探虚实。
  她向那只老虎走去,并告诉它她的事情已经完成,它可以来将她吃掉了。身后躲藏在暗处的众人霎时大惊,只见那只蹲坐的老虎闪到那年轻女子的身后一把扛起了她。而后,便是见着一位白发长须的老人携着那女子腾云驾雾升天而去。原来,那老虎并非老虎,而是一位仙人幻化而成的。
  她们悔恨地感叹,她们所有人的全部修行都为她一个人修了,她们所有的苦修全都转移到她一个人身上了。
  原来,那年轻女子的丈夫三天两头与其吵架,她不堪忍受,后离家出走,决意用余生来守佛修行。女子寻来此处,庵堂中的人将其拦在门外,不让她进入。经她再三苦苦哀求,她们才勉强让她入庵。
  却是有一项决议的,她们对她说,从那日起的未来十八天里,庵堂内是不开火的,若她能够挨过这十八天,那么她们就允许她永远地留下。在那十八天里,她们吃着各自囤积的干粮,将她孤立起来,更有甚者加之百般刁难。期间,她粒米未进滴水未沾。第十八天的深夜里,她被她们告知,次日凌晨鸡未啼之前,她就得去隔山的山坳里取来火种,为大家煮好饭,而且以后日日如此,若能做到,她就可以永远地留下了。
  他们说,她之所以可以十八天不吃不喝,饿不死又还能走路做事情,完全是因为她本身就已经自带佛骨了,那化成的老虎不过是最后一项决定性的考验,其实所谓的成佛升天,这并不是只要苦修一辈子就能成功的。然而,有些人即使修他个七世八世,也还是不及别人修个几星期。
  她想,那该是涉及灵性性灵是否开悟的问题。一如有些事情只需顿悟便可放下通过。然而,有些顿悟却需要遍及一些人一辈子的光阴去偶遇,或去追寻它的踪影。并非所有的老虎皆为神佛所幻化,清楚并尊重它的本性,才能让发愿自己不为羔羊的祈祷成为仍深陷迷惑的现实。
  小女孩一步三回头地去看那只往别处走的华南虎,失神间,手中的袋装零食掉落在地,若有警觉地快速俯身拾起,再往前蹦跳而去。哦,她原来就是那个之前在袋鼠坡朝着横卧的袋鼠走去的小女孩。
  在闭园之前,她从水禽湖离开,背离着黑天鹅,突然想起来祁连山的老人看见在纸平草地上散牧的家鹅时就朗朗出声的打油诗。
  西方路上一对鹅,
  口衔青草念弥陀。
  叫你要修你不修,
  临时掘井水难流。
  再见……
  看着“上海野生动物园”,她心里想着的,唯有“再见”。
  太阳光线微弱,微蓝的天空已经掺了很多灰。她按着来时的路线离开。乘上动物园外的公交车,进入地铁站野生动物园站,在公共卫生间进行简单梳洗护肤,去到上午点过餐的那家快餐店,点上同样的面条。要一杯热开水时,那同一位服务生认出了她,给她送来一纸杯的开水。他说,有些动物比人还聪明。她笑着回答,确实如此,因为它们作为动物。
  进店的客人不多,她位置内的墙壁上又恰有三孔插头。拿出手机,撤销飞行模式,上面没有任何消息。启动电脑,用耳机听电脑里Bandari版本的《Imagine》,单曲循环。打开上回保存在桌面的文档《寻》,加页的白色空白页面被填上密密麻麻的宋体小四号黑色字迹。被大片大片地删除,又重被一段一段地写满,双眼看着电脑屏幕,双手在键盘上敏捷地轻轻游走。或交叉起十指,手肘支在键盘前边的餐桌桌面上,托住下巴,长时间地看着店内的情形,却又在某一个瞬间以迅雷之势先将手指落在键盘上。
  店内的人越来越多时,她关掉电脑,拔掉电源插头,已是两个小时之后。发觉杯底未喝完的玫瑰花茶已凉时,却见那个服务生提着开水壶向她走近。他往她手中的纸杯里注入冒着腾腾热气的开水,她端坐着,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绅士动作。固定着杯子的那只手没有溅上一滴热水。
  没有说谢,在他离开前,她望着那男孩子的眼睛展唇微笑,并从帆布袋中拿出在动物园里买来的三枚动物图形棒棒糖中的一枚递给他,是熊猫,他在犹豫两秒后微笑着接过。她和他互相之间什么也没说。
  ☆、境缘从心
  左肩上悬着电脑包,右手肘上挂着帆布袋。一只手紧握冒着热气的纸杯子,另一只手手掌盖在杯子的开口上,仿佛以此取暖。搭上离开野生动物园站的16号线,站着,略微向后倾斜着靠在车厢内的角落处。在罗山路站,换乘至11号线,她在空闲的座位上坐下来。把电脑包平放在大腿上,帆布袋搁于地上夹在两腿之间,双手护着纸杯置于电脑包上。感觉到安放在自己两侧的腿不时地碰上来,杯子中的玫瑰茶水一晃一晃,温热的触感偶尔荡上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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