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寻尔

第81章


她弯腰伸手凑近它,再次抚摸它的小脑袋。它没有嚎叫,却是向她的手心顶起它的鼻子。她翻转过手去,它伸出小舌头追起她沁凉的手背。她的手离开它,为它立起硬纸盒四边的纸板,再微微向着中间推拢。
  快速往前走出三米之多,转头看向那仍在自行车旁边的纸盒子,觉得里面的小狗在探着小脑袋将她眺望。彼此以各自的方式向对方告别,谁也不吵不闹。
  打表乘上去往东方明珠售票厅的出租车,刚好成为三人队伍里的最后一个临时买票上塔的观光者,现金结算。她想看一眼这座城市在即将落雪前的样子,如果她的预感没有出错的话。至此,她已花光了绿卡内外的所有的钱,并且已在玫瑰卡上欠下可谓巨额。
  能够吸人眼球的是什么?那些闪烁着的光束,那些流动着的灯,那些在运动之外亘古不变的静物,还是那些融进灯光里的一个个肉眼看不清的携带着陌生而神秘气味的人……一片绿色的草原要等地面全都枯黄了才突然为人所察觉,一棵树要等叶子全落光了,才让人惊觉甚至以为它将要死去。等到了开花时节他们才对绿色投以新的目光,最终却还是忘了去惊叹那曾经也许鲜艳的生命凋零。等到黄土漫及整片森林,才意识到大地即将死去。个人,是否实在是太过于关注人了?那么执着而单纯,即使时时忘了审视自我本身。
  两只袋子已经寄存,她肩上斜跨着电脑包,棒球帽也已经摘下锁在电脑包的带子上。抬起双手,将因稍微避开冬风的肆意吹刮而圈进羊绒围巾的头发释放至外围。及腰的金色长发四散着贴着脊背和胳膊自然落下,头上的编发发髻蓬松而略显凌乱却没有在面门上拂过一丝发线。
  手掌贴上透明玻璃,额头抵上自己交叠在一起的手背。在一个黑暗的几乎全然封闭的空间中,去看外面更大更开阔的几乎没有边界的黑暗空间。
  上海的夜,黄浦江的两岸,缀满奢华的斑斓。可以充耳不闻它满怀兴奋的喧嚣,却依然能够通过那一盏盏华灯,暗想见之下不停地倾倒着也许是激情的绿酒。即使这一切,依然不改它正被夜的黑暗统治着的本质。
  这景好美。黑暗以它如此华丽的构图呈现,让人不敢想象它突然回归最原始的寂然无声而漆黑的骇人面貌。
  她俯瞰着,也知道另有身居高位者在更多的更高的地方连带地俯视着她和他们。然而,谁都无法看穿,谁都看不透,这黑暗之下,华彩之后,超然游戏的构图规则。
  盯着黄浦江江面很久,波动的岸边逼狭水面处闪烁着华灯那被加了滤镜一般的倒影,所有华美的色彩从水上看来,连它支撑性的力量都变得微弱而渺小。从滨江大道上入眼的所有富丽堂皇的壮阔倒影,几乎都已全被那一峡湾里无波的黑暗所取代。她感觉自己正飘零在那条漆黑而狭窄的江面之上。
  密集的光线,倏然断开又瞬间接上,所有散发出光芒的色彩流动着前进,却又以动态的形式原地静止不变。维持着一种动态的平衡。
  她的视线从以下大图上最光亮的那个小范围,缓缓移至那耀眼之外的开阔幽暗。不着雾,即使双眼有着某种穿透性,也依然看不清。她油然一股自由意志与被框定的思考规则同时并存的无奈,在心头拉扯着,最后撕裂……
  这个世界,本就是一张动态的心理照片。
  还未来得及在脑子里唱出那首突然在心中哼起旋律的音乐被赋予的那些字词,眼眶中的浸润感倏忽间挤进了她的臆想空间。她抬起头来,看向空中的正对面之上,黑色天幕之中的一方夜空被高楼大厦的华彩烧得辉煌,似彤云。这足以令下方的人驻足抬头折着脖颈仰望。
  一个低头的瞬间,从眼中滑出的两弯水迹已经咸了嘴角,噙着的暖意早已急转至冰凉。它们正承受着引诱它坠落的某种极强异性磁力,而非它自己与生俱来的重力。
  她没有看错,坠落的泪水也以不可挽回的分离姿态,确证了她的内心因此承受的难以分解而只能继续不停麇集的痛苦。
  正对面彤色夜空下的宽阔光辉路面之上,秩序井然的几条光线突然变得扭曲,又于中心点处在顷刻间扭结缠绕在一起,多条光线瞬间打出了一个大死结,谁也无法加塞,谁也无法退出,甚至一根针。从中间朝四面延伸开去的光亮线条,所有长度和亮度,顿时均有增无减,以此将某种精心设计的平衡毁在一个人的视线调转之际。
  她盯着,像是从来都不懂得如何对这样一种情形,去做出本该算是最本能的反应。比如最简单的,用手掌捂住大表惊讶的剧烈张开的嘴巴。
  她一直站在同一个观光点位上,好像就坚持着某种同一性的永恒轮回。泪水已然留下难觅的一如血液干涸的痕迹,十字路口内外多条奔驰的光线已然恢复一如初见的井然秩序。曾经发生过的改变,或些微,或盘杂,似乎都从未远离它的宗旨。此处望去的夜,依然是一副华丽的景色,即使它突然就下起雪来。无人可以将它的质地描摹,纵使多少人趋之若鹜,多少人追着那些光线晃动的速度奔走,又有多少人在浅水边望洋兴叹,多少人于高山之巅一俯众小……
  她心爱着他们,却又对他们毫无感情,甚至远远地致以最不可撼动的冷漠表情;他们与她无关,然而在长久地看过青山绿水之后,她最想望见的就是那一张张全然陌生的脸。同一时间里,她又在毫无表情地看着她自己,包括毫无表情地不停流着泪。他们是她,她在他们的背影里看到一个个不同的她自己,同时又是一个个的他们自己;她是她,但她从未在别人的双眼里看到她自己,同时又于某些时刻里逐渐失去纯粹的她自己。所有这一切,又均不是她自己和他们能够强行控制。
  她的双脚已被黏在那两个点上,整整半个小时。她的身体和心思却是在整个高塔之外的夜色上空漂游,一旦跌落,她将在永恒里永远地迷路。
  有什么来自他处的行为,打穿了独属于她的围墙,带着轻柔而霸道的蛮力拆掉她精心营造出来的喧嚣之中的一方沉寂。
  有人从她的后方抱上她的腿湾,撞出一股冲力,于毫无防备之间,她双腿的膝盖弯向了脚尖前方的玻璃。由于她的双手手掌按在面前的玻璃上,才不至于整个身体向正面玻璃倾撞。她示范刺激反应模式一般,即时转头俯视。
  一个小男孩正在后边抱着她的腿,脸颊靠在她的左腿上。他也是即刻抬头,一排牙齿在夜光之中现出夺目的洁白。混血的黑人小男孩。他笑得灿烂,又于瞬间离开她的腿,从身旁朝她举起一枚圆形色盘式样的超大彩色棒棒糖。他把他的彩色糖果棒塞进她的左手里。又于另一个瞬间,他已将自己跑开,高挑的外国女人带走了他的小小背影,最后彻底消失不见。
  从始至终,她只不过挪出了两小步而已,她也未来得及跟小男孩说出一句可爱的问话,他所有的动作其实也都是发生在一个瞬间里,她对这份甜蜜收受得实在有些措手不及。
  她拿着棒棒糖,朝小男孩闪电般远去的方向观望。笑起来,又突然地落下泪来。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得不合常理,却又是那般无可言说的有情有意。手中的彩色棒棒糖,覆着透明的双层包裹,没有丝毫拆开过的迹象,彩色由中心一圈一圈地等量往外扩展。黑色,黄色,红色,白色,蓝色,绿色,金色……
  他们向对方指点着自己的手机屏幕,为对方念出那吊人胃口的暧昧新闻标题,声音是经过克制的低沉,字词间的连音富有表演特质的夸张,语音停顿也一如事件本身戏剧性。几乎所有人都在讨论那场不久之前发生在对面的车祸,在这个高高在上的有限的闭合空间里。他们谦虚地俯下脸来,对屏幕上的内容致以信任或怀疑,几乎聚焦的光线在他们脸上投出带有情感色泽的明暗,不间断地在他们的眼镜上跳跃交替。却也总有一些人,对所有这一切,近乎冷漠地泰然处之,这几百米之下的世界,抑或更高的地方,以及那从未耽溺过甚至不曾被触及敏感神经的虚拟世界。
  他们说,那场车祸中,当场奄奄一息两个人,且都已经没有进行及时抢救的必要。一男一女,都正处于黄金青年时期。两辆跑车,同一个品牌,不同的颜色,双方是剧烈地撞和被撞的不平等关系,两方的最终伤亡也均由对方间接造成。
  高大货车之后的黑色跑车,在拥挤的公路上近乎亦步亦趋地随着前者匍匐前进。直至将要进入那个十字路口,它都没能够超越前面的那辆碍它前途的大型货车。那货车就像即使它踩上梯子也依然无法翻越的几百米高墙,它只能将它跟随,再祈祷着前方出现一条可以让自己自由狂奔的岔道,或是它即使伪善地自行在前头消失。领在最前方的同一品牌白色跑车,在获得行驶主动权的第一时间,就以超过一百三十迈的车速朝前方那宽阔的十字路口狂飙突进,驾车的年轻男人旁边的副驾驶上坐着一个相似年龄的年轻女人。那辆黑色的跑车,一直到最后,车内的音响中还高音播放着轻柔之至的西方浪漫提琴重奏曲。白色的跑车中,劲爆电音一如它施展出来的车速,激情四射,似恨不得挣脱那铜墙铁壁。驾车的年轻男人头部重伤,他身旁没系安全带的年轻女人呈现在头条上时,是背着镜头侧卧在远离跑车之外的地面上的状态。
  他们说,黑色跑车中的年轻男人是刚就业没多久的当地一重点大学的硕士生,而生命一同跟着消逝的年轻女人是即将毕业但已经就业的另一所名牌大学的准硕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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