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间

第20章


她顺着一排白石台阶走上去,那门静悄悄大开着,没有人。
  亦真走至门口停下来,侧头笑着斜睨了他一眼:“你带我来这里作什么?”
  陆少倌笑道:“人人都有求子愿望,难道我们不能有?”
  亦真脸上浮起如烟般的红晕:“如今正在战时,想这个做什么?”
  陆少倌深深的看她一眼,笑道:“这仗不过数月就打完了。我现在只求,待回到家里去以后,你能给我生五六个。”
  亦真心内恻然。呵,以后,她不知道他们还能不能有以后。
  她心里带着茫然的悲望,勉强的笑道:“生五六个?你当我是母猪?”
  陆少倌哈哈笑起来:“你是母猪,我就是猪倌。”
  山上花草树木抽出的枝叶,在风中散着轻微的草木香。亦真只闻得青涩,她双手合十,仰头看着殿内的低眉顺目的观音娘娘,以一种看空一切的眼神,了然的盯着她,不动声色。她瞬间觉得自己没有了秘密,她虔诚的伏下身去,轻轻的叹息一声。大殿里映进来金红色的余晖,透过殿门上的菱形窗格,落在静谧中,移着由浓转浓淡的光影,却藏着由淡转浓的心思。
  那日光缠绵的沉了下去,只留下一片烧着的云彩。因着常年兵乱,这庙里如今剩下一个老尼姑,住在后院里。她正随着夜色的降临,“嗒嗒嗒”的敲着木鱼,那节奏是沙漏的韵律,一声一声敲着,像是亘古不息的陪伴。
  老尼姑敲着木鱼,从后院走进前殿来,这大概是她日常的功课。她从殿的后门进来,绕到前面,甫一抬头却看见殿里还有人,她微微一怔,不禁走上前来,只就着微弱的天光,看清了这殿里的一男一女。那男子清明俊朗,女子温婉明媚。她嘴里念着经文,心里却微微一动。她从他们身边呢喃而过,刚走到前门,却又停了下来,只回过身看着他们二人,向亦真招招手。亦真忙走过去,那老尼姑并不说话,只是用一种通透的眼神看着她,笑着指一指偏殿那边的墙壁,便又念着经敲着木鱼离去了。
  亦真走去偏殿,陆少倌忙也跟着了过来,他点亮了案子上的香烛。那烛光影影幢幢的跳跃着,像是无数的心思忽明忽暗。
  他们看过去,那墙壁满满的画着壁画,直布满了整间殿子。那庙宇里特有的色泽,在光线的映照下异常鲜活。陆少倌看了一会,便轻声笑道:“她大概是让我们看看这壁画的画工多么精致。”
  她脸上的光色也暗了下去,眼睛里却亮着耀眼的光芒,那烛光跃入了她的眸子里,犹如灼灼燃烧的两只红莲。
  陆少倌没有看懂,但她看懂了。
  那壁画上,赫然画的是一位女相的阿修罗。
  亦真读过佛经,阿修罗是佛教护法神天龙八部之一,善战好斗,曾多次与提婆神恶战。佛经说:阿修罗男身形丑恶;阿修罗女端正美貌。阿修罗常化现人身于世间,女生貌美,时常迷惑众生,使难修行。
  那壁画讲的是太初有道之时,山海大地刚刚形成,阿修罗王毗摩质多生了美艳绝伦、风情万种的女儿,无数妻妾亿万的天界帝释天无意中见到后便为之倾心,娶为嫔妃。不料帝释天婚后喜新厌旧,转眼将其抛开。阿修罗女便将委曲告之父亲,引发一场席卷洪荒之战。
  那壁画上妖娆烈焰般的阿修罗女面带微笑,看着心爱的人帝释天遭受着如火如荼的围攻,那眼神冷冽却又炙热。亦真低下头,静静的阖上眼睛,似乎要将那跃动的炙热生生的掩压下去。良久,她才抬起头来,那眸子散发着异样的光芒。
  她缓缓的转过头,对陆少倌笑道:“不知——夫君明晚可拨冗赏光?”  
  陆少倌早就丢开了那壁画,他只觉得那画风异样的灼艳,闻言便笑道:“你有何打算?”
  亦真只是淡淡笑着,她摇一摇头,道:“现在可不能告诉你!”
  陆少倌被亦真娇俏的笑颜魇住,他看一眼满墙的壁画,仿佛受到了蛊惑,他笑道:“莫非你是狐仙,且要拿了我的灵魂去?”
  亦真心内有事,被他这样一说,脸上不禁一呆,嘴上却笑着说道:“你只盼着美貌的狐仙罢。”
  
  他们回到行辕,简单吃过了晚饭,便早早歇下了。那床幔子自上而下的垂泄下来,遮的严密极了,仿佛这一张床,就是一整个世界。
  睡觉前,陆少倌直说脖颈疼,大概是最近太过劳累,又在山上吹了风。她便从柜子里拿出一只新填的软枕。陆少倌笑道:“你什么时候做的?我竟不知道?”
  亦真笑的恬婉:“这几日才刚填好的,只说等你过几日出征的时候,带在身边用的。”
  陆少倌拿起来在鼻端闻了闻,叹道:“这香气清雅的很。”
  亦真道:“这是春天刚过的时候,我在山边上收集的荼蘼花,又把艾叶搓碎了揉在了丝绵里。这香气啊有助于睡眠,持久不散,日子久了,怕是满身满床都是这清香味。”
  陆少倌笑道:“你竟然懂得那样多。”
  亦真笑道:“我是大夫啊,自然懂得这些花啊草的,都是入药的好材料。”
  陆少倌将脸伏在那软枕上,只见他眼眉间都是沉醉的笑意,她心内确实无尽的酸涩。她之前填这只枕头的时候并未想那么多,如今她迟迟没有拿出来,只是因为她突然觉得不吉。那句诗怎么念来着:一年春事到荼靡。
  亦真久久不能入睡,她沉默的从身后拥住他,他的背部一紧,便翻过身来,密密的将她抱住。她的心绪繁杂如乱麻,死死的忍着眼底汹涌而上的泪水,只是轻微颤抖着,他似乎觉察出她的颤抖,只是带着眠意,用低哑的声音在她头上沉沉的问:“你怎么了?”
  亦真低声道:“让梦魇住了。”
  他环着她的手臂益发的紧,嘴里模糊的说着:“别怕,有我呢。”
  亦真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她只觉得闷的快要喘不过气来,只伸手将那床幔子掀出一条缝来,那皎洁的月色透进来,是晶莹透亮的玉白。她定定的看着他鸦青色睡衣上,绣着浅浅的花纹,她以前从来没有仔细看过,如今才发现那一个个团团圆圆圈起来的纹路里,绣着的是延禧两个字,那样小小而紧实的针脚,看的人心里也密密麻麻起来。她愣了一会儿,又恍然。像陆家这样的家世,祖上就是钟鸣鼎食的世家,这富贵如滔天般的繁盛,这荣华如烈火般的绵延,他们自然打心底里希望延禧。
  她心里黯然,只怕自己将生祸端,这延禧二字这样看来便如讽刺一般。
  她觉得自己可笑可恨,少倌可悲可怜。
  早上起来,陆少倌匆匆去了前头,她便出门亲自去买些菜。
  日头刚刚过了正中,她便进了厨房。她久未做饭,生疏的紧。她细细的想着,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去做这一顿饭。她仿佛做不够似的,一下午竟做出十道菜来。做完了菜,她便将菜放在炉灶上稳着,自己只斜斜的坐在廊下。那西洋钟一下一下的走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那日头下的树影也缓缓的移动着,她心里生出一丝恐慌。她突然希望时间就此停住,不要再走下去。当时间的原野变得荒芜,似乎这世间便再也不会有纷争。
  一颗心忐忑着,那光影就在不经意间变得昏暗。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手绢,小心的打开来,里面赫然是三根银针,放在手里细细摩挲着,那针泛出幽暗的银光。
  她轻轻叹一口气,将整个身子靠在窗棂上,只觉得那细密的汗一层一层的沁出来,透了薄薄的衫子。她早早的打发了人去,这房间空落落的,耳边只有窗外的清风,无知无觉的穿行,簌簌铮铮。
  
  傍晚时分,陆少倌忙活了一天,只想着今日和亦真有约,便早早的回来了。他一进门,便闻得饭菜香,看到亦真正笑意盈盈的坐在餐桌前等他。他便满心满脸的笑意,他看着那些饭菜下面点着菊花炉子,用小火热着,咕嘟咕嘟的,恁地温馨。
  陆少倌心内一阵舒坦,笑道:“今天才吃得夫人亲手做的饭菜。”
  亦真忙斟出烫好的酒来,笑道:“是我的失职了。” 
  陆少倌接过来一饮而尽,酒温润香甜,不禁叫一声:“好酒。”
  亦真又忙夹了菜给他:“快尝尝我的手艺。”
  陆少倌吃的连连叫好。又指着其中一道菜连连称赞:“其他的菜,我原是见过吃过的,只有这道,这道是什么?”
  亦真看他指着的那道菜,原是她母亲旧家的家乡菜,便笑道:“这道菜俗名叫做酥肉菜,原是我母亲旧家的家乡菜。是拿上好的五花肉过了油,炸过了,再与小白菜、豆腐等一起炖出来。这个做法也是常见的,只是一样,这里面我放了自己腌制的酱料。这酱料可是别人家没有的,独我这一份。”
  陆少倌笑道:“这些菜都这样好吃,我以后岂不是很有口福?”
  亦真笑着白他一眼:“你什么样的好厨子没用过?这样称赞不过是哄我罢了。”
  陆少倌笑道:“只要是你做的,都是好的。”
  亦真心内倏的紧皱一下,忙又举起杯子笑道:“这一杯,我祝愿夫君旗开得胜,统一西疆。”
  陆少倌最近因战事部署颇为顺利,不禁也举杯笑道:“夫人亲自下厨,煮的如此好菜,我当浮三大白。”
  亦真道:“我问过黄宁,明日上午好歹没有紧急的事情,你且随意喝,喝完有我服侍你呢。”
  陆少倌连饮了几杯,微醺的握住亦真,眼神有些迷蒙,笑道:“那报纸上写,陆少夫人亦乃真豪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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