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间

第22章


  陆少倌这一路似是心事重重,亦真亦满腹心事,两个人成日家在一起,反而不如之前什么话都能说。
  有兵丁每日来汇报:“咱们离汝海城还有几日的路程。”
  亦真担着一路的心,越近乡,情更怯。亦真心里明镜似的,一旦到了城里,陆少倌便很快就会知道齐五已经跑了。他届时要是调查,只怕很快就会锁定她为目标,还不知道会怎么发落,他必然是难为至极的。
  她是瞒不住的,她心里清楚地紧。那黄宁近日看她的眼神,总是带着探究意味的,她心内如有人不停地在敲打着一只木鱼,一声紧似一声,一刻也不得安宁。
  她待要开口向他坦白,可是她又该如何解释她和齐五的关系?倘若被外人知道陆少夫人通匪,她又如何能解释的清楚?况且,这又将陆少倌置于何地?
  她心内这样反复的纠结着,看着车窗外越来越近的路程,她看到风里只有惶恐。
  明明是夏末的季节,太阳依然灿烈,可是那周身的空气确实冰凌凌的,她静静的坐着,那空气也如被蜂胶凝住了一般,滞塞不堪,只觉得透不过气来。
  
  陆少倌一路上也一直在观察她。他仔细的从头想来,当日她独自一人退匪,保得全部人全身而退,他心内就生了怀疑。后来她到了陆府来住,他心里是那样的高兴,可是高兴之余,也曾想过她如何这样尽心。她找了他来,他着实没有想到,但看到她昏迷在床上的那一刻,他所有的怀疑尽释。后来再那城墙上面,她又扑身挡了子弹救了他。他那里还有什么疑惑?只是觉得此生就是她了罢。
  这些日子,她对他的情意,他是看得清楚的,那并不是虚情假意。可是他不明白,她为何要冒这大不韪行出如此的事情?他心内也隐隐的生出害怕,不,他不怕那齐五放虎归山。他是怕,她当日不顾一切的到前线上来找他,几乎是拼了命的,他当时为之感动的这份心,以及之后所有的一切,只是为了救那齐五。倘若真是如此,那她对齐五的感情竟有多么的深刻?
  陆少倌只怕自己此生都是个傻子。
  他转过头去,看亦真脸色蜡黄,心内便如刀绞一般。他总忍不住想要去问她,可是看着她平静的脸庞,那话语到了嘴边却又生生的忍住。他潜意识里有恐惧,唯恐那答案让自己冰封至万劫不复的境地。
  这一路,两个人只是各怀着心事,一方面盼着好的,一方面害怕坏的,他们竟比行军打仗的时候还瘦了许多。
  走到晋中,连着几天的密雨。吴队长来回禀道:“不若休息几天再走。”
  陆少倌心里暗暗忖度着,所幸不急于赶路,况且他心内还担着一层心事,只希望在回家之前能有个解决。于是,大军便在山野间就地扎营。
  那雨淅淅沥沥,从清晨下到傍晚。亦真竟盼着这雨要下一辈子才好,那样他们就永远这样好好的。
  因为下雨,气温反常的低沉,叶子打起了秋霜,一层层的白起来,画出湘妃竹般的斑点,像是离别的恋人腮边的泪水。
  营帐外面是沙沙作响的雨声,纤细的雨丝将秋意一针一线的绣进了天色中,和着山里的风声,竟像是一幅渲染诗意的水墨画。四处升腾起白茫茫的雾气,将山峰、树木都笼罩起来,让人不自觉的生出苍凉感。亦真只觉得浑身发冷,那营帐门口挂着玻璃灯笼在风中动荡着、摇晃着,顺着那炽白的灯光看出去,那茫茫的雨竟如无数的白蛾子在空中乱舞着,翻滚着。
  借着这雨季,她心里暗暗生出了一线勇气。她慢慢盘算着,万一事情破出来,陆少倌问她,她该怎么答?她心里心存侥幸,他纵然是看到了那纸张,也是没有确切证据的,她若是咬死不认,只怕他亦无可奈何。
  山中的夜晚似乎比其他地方更长,亦真在窗前看着漫天漫地的雨色,叹口气道:“携扇忽觉秋意浓,莫怜蝉音。”
  陆少倌眉色一动,只接道:“行舟方知碧水寒,荷叶连枝。”他说完,便对刚刚走进来回禀事情的黄宁说道:“你快加个横批。”
  黄宁不禁一呆,他看一眼这屋里的景象,又看一眼外面的风雨如晦,便道:“共经风雨。”
  亦真心头一震,有些话几乎要冲口而出,却自持着,只是怔怔的坐在那里。
  
  雨季的来临,冲垮了陆少倌的疑惑。
  这一日晚上,他忙完事情,便早早的回到帐子里来。彼时亦真正坐在梳妆台前面,手里执着象牙梳子,有一搭没一搭的梳着长发。她今日梳了旧时的缵发,上面的辫子拆开了,却怎么也梳不开头顶上盘着的发髻,她只是不停地拆着,那眼神微微发怔,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那一只手绾着发梢,直卷到耳边去。
  他突然下定决心要问上一问。
  陆少倌走到跟前来,看她正与那发髻为难,便伸手要帮她,亦真从镜子里看一眼他,便笑道:“你怎么这样早回来?”
  陆少倌道:“今日并没有什么要紧事,不过是父亲派了人来,说了些家里的事情”
  亦真身子不易察觉的一僵:“哦?说了何事?”
  陆少倌道:“不过是家里的一些琐事,小妹病好些了,七姨娘又生了个小弟给我。”
  亦真道:“果然是喜事多多。”
  陆少倌帮她梳头的手顿一下:“小妹能得今日,多亏了你。若不是当日你把她从那齐五手里救回来,只怕我兄妹再难团聚。”
  亦真面色怔忡一下,旋即又笑道:“妹妹吉人天相,我不过是借了天运罢了。”
  陆少倌将梳子轻轻往台子上一放,用手轻轻揉着她的肩膀道:“你当日与那齐五,是怎样说通的?”
  亦真一愣,忙笑:“你原本也不好奇的,怎么今日偏偏好奇起来了?”
  陆少倌笑道:“我不过想多了解夫人一点。”
  亦真道:“我不过是点拨他母亲的病。”
  陆少倌道:“那你与他有恩。”
  亦真想一想道:“有的时候,恩怨不过只在一念间。”
  陆少倌道:“我听家父说,那齐五放了出来。”
  亦真忙作出不知情的样子:“竟是何人所为?”
  陆少倌微微笑一下:“自然是想帮他的人。”
  亦真只看他神色淡然疏远,她张一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只好又沉默下来。
  她心内的亏欠,并不是他对齐五的亏欠,她对孙先生大义的认可,并不代表他的认可。她一时间发了呆,在那里愣住。
  陆少倌看她的表情,满心的期望一点点的破碎,心里只觉得又冷了两分。他就像是外面风雨里被吹得站不住的草木,只觉得无依无靠。他顺手摸起了那梳妆台上的角梳,紧紧的攥在手里,用手指细细的摸索着那梳子的齿,生硬的尖锐感深深的刺痛在指尖,顺着全身的脉络,最终凝结在心脏处,哪里隐隐的疼,然而就这样隐隐的疼,却胜过指尖疼痛的千百倍。
  眼前的面容那样的清晰,却又那样的遥远而陌生,亦真清澈而消瘦的脸上,有着一双亮若星辰般的眸子,只是那眸子如今盛满了他看不懂的哀愁,那哀愁渐渐的化现出来,一点点的冰冻成细碎的凌子,渗透在这满室的空气里,让人不敢轻易说话,只怕一说话,那冰棱便入了心,渗在心上,那疼痛更甚、碎裂更深。他似乎看见,过往的一切美好,终将是要分崩离析。他沉默了许久,终究是转开脸去,疏离的说:“你先歇着吧,我再去前头看看。”
  亦真并不留他,因为她知道留不住,亦是再也留不住的了。
  陆少倌走出帐子,即有人打了伞过来,陆少倌只觉得心里异常的憋闷,他挥一挥手,一把将那伞打翻在地上,那雨水哗哗的激在身上,大步走进浓稠乳汁的雨夜里。无数的雨水像丝线一般缠绕上来,无论怎么走,都避不开,他觉得自己身上只有迟钝和麻木,整个人都被风雨浇的冷透了,就如身在数九寒冬的冰封深海里,再也抱不住那和煦的太阳。
  亦真看着他远去的身影,那手指却依然绕着发梢,风声雨声呼啸着,亦真却看见曾经美好的一切都在指尖的绕动中化成了细微的沙,纵然那沙子有旧日阳光暖过的金黄,也经不住风儿的粒粒吹散。散开了,就再也追寻不到。
  她身心俱疲。
  指间的时光被雕塑成了风化后的标本,每回首一望,都只看到干枯的模样。
  天气一直阴雨连绵,这一日午后,终于偷得半日晴天。陆少倌回到帐子里,看到亦真并不在,心里骤然一惊,他的神色渐渐变了,苍白的如同透明了一般,蓦地回转身喊道:“来人!夫人去了哪里?”黄宁看他神情大乱,只以为出了什么乱子,忙从前头匆匆赶来,问这帐子附近的兵丁,都只摇头说不知。
  陆少倌踉跄一下,忙伸手扶住帐门,他看着帐子里的东西似乎少了许多,凭空里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寂感,他心内酸涩,却颤着嘴角对着黄宁笑一笑:“她走了。”
  那笑容就像是一个遗失了心爱之物的孩子,带着委屈、悲恸、遗憾,是一种此生再无所盼的寂寥。
  心海如死海。
  这时,从旁边匆匆跑来一个兵丁回道:“夫人和来生早晨趁着小雨出了门,咱们问他们去哪儿,他们只说是山上。”他指一指身后的那座浓郁的山脉。
  陆少倌听了这话,只觉得心里突然又活了,他吼一声:“还不快派人去找!”
  黄宁忙转身去安排,刚走了几步,却听陆少倌沉声喊了一声:“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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