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间

第23章


  黄宁不知所以,忙回转身来。他低着头,却也能微微的看到陆少倌的表情,只见他那眼神里有着浓稠化不开的愁绪。
  陆少倌沉默许久,叹道:“还是我去找吧。”说着便问道:“我的马呢?”
  黄宁忙道:“少帅,使不得,这一带不太平,你如今离了大营去,万一——”
  陆少倌只是低声喝一声:“滚开!”
  黄宁拽着缰绳,怎么都不松手,他眼神里带着哀求,陆少倌回手重重的一鞭子抽在他手上,黄宁剧痛之下,本能的松开了手,只这一刹那,那一人一马便疾驰而去。
  黄宁惊惶的喊道:“侍卫队,还不快跟上!”他也忙让人牵了匹马来,忍着手上鲜血淋漓的口子,只从帐子里找了布条使劲扎捆住,那血一点点的渗在白不上,就像星星点点的的红杜鹃。
  上山的路其实也算好找,只有一条主路,但因刚刚下过几天的雨,泥泞稀软,并不好走。他骑着马走了一段路程,便下了马来,索性将马栓至一边的树上,自己徒步走着,他沿着主路找过去,只看着那地上的脚印已经被早晨的雨水冲刷掉。忽然,却看到半山腰有一个小型的瀑布。他便顺着声音走过去,入目既是溪水如银。他转过小溪边长着的一排高大的芦叶水草,只见那瀑布飞落的地方,有一处高耸的青石,有一个素衣女子坐在上面,也不知道坐了多久,那长发垂散着,如墨玉一般。溪水生出袅袅的雨后雾气,风儿吹过,素袖飞扬,这人儿竟不像是凡间的,就像是从水中濯生出来的。隔溪而望,竟不知此情此景,究竟是在梦幻里,还是在现实里。
  她抬头看过来,眼睛里有万般光华。她看到了这边站着的陆少倌,只见他浑身泥腥,脏乱狼狈,那溪水映在他的眼睛里,是银亮的光芒。两个人只是这样静静的望着,良久未动。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突然传来嘈杂的脚步声,陆少倌忙回头看过去,只见吴队长和黄宁匆匆赶了过来。陆少倌喝一声:“你们来作什么?”
  吴队长忙走上前来低声回禀道:“少帅,我们遭遇流寇!”
  陆少倌心内便生出不耐烦:“不过是流寇,你还解决不了?”
  吴队长抹一把汗:“他们将我们围住。”
  陆少倌一甩手中的马鞭子:“怎会如此大意?”
  吴队长道:“老帅上午刚刚将一只分队拨走,说是去给七姨娘的闽南娘家送喜盒。”
  陆少倌一脚将旁边脸盆大的石头踢翻:“这样大的事情,为什么不早向我汇报?”
  吴队长吓得大气不敢出,只是小声的说道:“这事我原以为您是知道了的。”
  倒是黄宁快嘴道:“老帅是借故将兵力分走的,他怕少帅□□!肯定是听信了别人的谗言!”
  陆少倌怒道:“没被外人打死,倒被自己家人算计死!”
  他又问:“我军可有把握?”
  吴队长忙一挺胸膛,振臂一呼:“老子就是舍得一身剐,也要送少帅和少夫人出去。”
  
  战事并不如此乐观,这次连城墙的保护都没有,随处都有流弹,吴队长自领了队伍奋力抵御,黄宁带了几个人护着陆少倌和亦真慢慢突围。那流寇越打越激烈,只听着那枪声就在耳边了。眼看着那赣军流寇就在眼前,突然从营地的斜后方,一队人马横□□来。三军对峙,场面一下子冷下来。
  亦真和陆少倌杂乱中忙看过去,那横□□来的队伍,打头上那高高坐着的,赫然竟是齐五!
  
☆、【十四】
  那流寇为首的便是逃走的赣军主帅。他率军一举攻到了内帐营地来,心内正窃喜,却看见一直队伍横剌剌的穿□□来,他心内大惊,混乱中忙定睛一看,只见那队伍领头的赫然是齐五。他便仰天大笑道:“真是天助我也啊!”
  齐五并不理他,只是嘴角含着一缕微笑,骑着马走上前来。
  他扫视一下眼前的场景,并不将那如修罗场般的血腥凌乱放在眼里。他眉毛跃然一扬,眼光蹁跹略过众人,直直的望着亦真。看她依然还是旧时模样,便轻轻地笑道:“许久不见。”
  亦真在慌乱中看到来人是他,又惊又喜又疑:“你如何来了?”
  齐五一扬马鞭指着那赣军主帅,朗声笑道:“他前几日送信给我,说邀请我今日在这里看场好戏。如今一看,这场戏果然有点意思。”
  齐五又看向陆少倌,啧啧两声叹道:“昔日我是你的阶下囚,却不想今日竟然反转过来了。”
  陆少倌看到齐五,面色变了又变,脸颊的肌肉微微抽搐着,仿佛那心内正咆哮着一只猛兽,却被他生生的压抑住了。听闻此言,他身子骤然一凛,眼眸中有锋芒聚起:“风凉话说起来有何用,成王败寇,要杀要剐随你们。”
  齐五凝眉笑道:“如今你是成王,还是败寇,还尚难定论。我且与你做个交易,如何?”
  陆少倌笑意淡淡的,犹如烈日下稀释的云烟,眼睛里隐隐含着轻蔑的意味,说道:“我与匪徒做得什么交易!”
  齐五脸上没有带出丝毫不悦,陆少倌的反应在他的意料之中。他转过头去看向亦真,笑着说道:“那好,三娘,我且与你做个交易如何!”
  亦真轻轻将头扭转到一旁,只不愿意看着他炽热的眼神,便冷冷的说道:“咱们俩的交易岂非已经做完了?”
  齐五摇一摇头,将手中的马鞭子轻轻地在空中甩一下,那马鞭子便裹挟着风声响亮的嚎叫一声,他心内有说不尽的得意,便笑道:“三娘,你乃真英雄。倘若今日,你跟我走,我便帮那姓陆的,倘若你不跟我走,我便不认你这位故人,只看着利益罢。”
  亦真微微笑起来,那眼神里蓄满了冷冽的光,她只是伸手整理着自己的衣角,并不抬头看他:“你有何资本说这样的大话?”
  齐五的眼神懒洋洋的扫一眼身后的士兵,将那马鞭子在身后又甩了一下,道:“我身后有数千名兄弟,帮你或者帮他,都在我的一念之间。”
  亦真垂下眼眸,浅浅划过一丝轻笑:“你竟要做那妄负恩义之人?”
  齐五便笑起来,他凝视着亦真,那眼神里面满满都是温柔:“三娘,你太天真,这乱世,谁家是正义,谁家是盗匪,哪里分的清。不过都是借着这混乱的世道,获得自己想要的罢了。你说恩,我齐五当然是懂得报恩之人,所以今日我才要来。但我要说清楚,于我有恩的是你,不是他!”他扬起马鞭甩出去,一下子将陆少倌这边营帐上挂着的一面旗子扫下来。那旗子连着旗杆咣当一声掉落在地上,陆少倌这边将士只觉得受到了极大的侮辱,都怒目而视,咬牙眦目,恨不得跃上来与他肉搏。若不是吴队长强压着愤懑努力控制着,只怕这场面又将混乱起来。
  陆少倌只是沉默着,嘴角噙着一丝迷离得笑,低头看着地上斑驳的血腥,那血腥气在这些声浪中轰然炸开,直越过胸口冲到面部。只有熟悉他的人才发现,他那盯着地面的专注里聚集着浓厚的肃杀气。
  一抹苦涩的笑在亦真唇角缓缓地绽开,像一朵破碎的蝴蝶兰,惊了雨,折了翼。她的舌尖似乎有无数的蚂蚁在轻轻地噬咬着。她怔了半晌,只是恍惚说一句:“我看错了你。”
  这时,那天色突然又暗了下来,轰隆的雷声卷着细雨急匆匆的奔赴而来,唯恐错过这一场盛会。细细的雨丝是浅浅的青色,就像陆少倌素日家常穿的一件鸦青色的衫子。那白日里也沾染了昏沉的色调,整个天地里是冷雨渺渺,凉意袭来,就如那密密的雨幕织就了一身缠绵的白纱,轻薄绵软,缠的人心里幽幽的,荡来荡去。远山在这样的朦胧雾气中,也不显得远了;那近处的人,隔着这样的雾气,也不显得这么近了。这样看过去,不过是一伸手就能触碰到的距离,却恍如隔着千山万水,那心里无声的生出了遥远的隔阂感。
  那昏天暗地的灰蒙,遮掩住了山明水秀,也让本来已经决定要释然的心,重新搏动起来。细雨就像那纤纤的牛毛针,落在人身上,却如能扎进肉里一般。那疼是细微的,钻心的,深入骨髓的,却又是看不见的。
  齐五看着萧瑟细雨中的人儿,显得格外的楚楚动人,他有些心软,可是还是硬着心肠隔着这雨声喊了一声:“我自然有我自己的主意。”
  头上有针扎似的隐痛,巨大的悲哀如今直面而来,她只觉得那雨像海浪一般,排山倒海,滚滚席卷而来,她整个人都虚脱了,她本来握住了陆少倌的手,如今却益发紧紧的握住,只是两人的手在雨水的浇灌下,变成了僵冷的乌青色。
  陆少倌的脸色如寒霜冻结,他真怕听到亦真的答案。
  亦真的眼泪在瞬间汹涌而出:“我不能走。”
  他听闻亦真此言,心内突然安逸下来,只觉得此时唯一的心愿便是生死相依。他紧紧的握住她的手,唯恐稍微一放松,她就如那雨中飞着的无处避雨的蝴蝶,扇动着阴湿而沉重的翅膀,瑟瑟抖动着,在不经意间就潺潺流逝了。
  齐五道:“亦真,你当初听了我的,舍身取义,一头扎进了这姓陆的人的怀里,取得了他的信任,偷用了书信印章,救得了我与孙先生。现在,你还要继续牺牲自己吗?”
  齐五话语里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如那沉闷的雷声,从远处天际滚滚而来,夹挟在层层乌云之中,将众人包围在这震惊中,亦真站在万众瞩目里,犹如被万箭刺芒在背,她轰然混乱起来。
  她的呼吸有一霎那完全停止了,因为她看到了陆少倌苍凉煞白的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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