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间

第24章


世界在一瞬间安静下来,她再也听不见外界的声音,却只能听到脑子里嗡嗡作响。
  她急急的回身看着陆少倌,满眼满心都是歉意和解释,却只能低声说道:“我之后与你解释。”
  陆少倌眸子深邃的看不出任何想法,但他身后的将士们却躁动起来。
  那喧闹和吵闹声随着暴风雨扑面而来,杂卷着满地的枯枝残叶在风中呼啸着,吹打在人身上,亦真的身子颤巍巍的晃动几下,仿佛也被吹打成了一片枯叶。
  看到亦真茫然无措的站在那里,受着众人审问的眼光,齐五的眼角闪着一线微光然而他依然选择隐忍这样的情绪。他继续笑道:“还有什么好解释的?一字一句皆是事实。”
  亦真的瞳孔倏然收紧一下,双眼似被麦芒刺痛,几乎要沁出鲜血来,她怒道:“你究竟要怎样?”
  齐五凝住眼神,只是静静的看着她,仿佛周围的人与事全都消失不在:“我只要你。”
  亦真浑身的气血几乎都要涌裂出来,像是无数的惊涛骇浪在用着同一种孤勇撞击着她的身体的暗堡,她的一颗心被高高的抛起来,落下去,直直的跌碎在谷底。
  她不成想,齐五竟然如此行事。齐五说的对,她太天真。
  她听见自己的骨血撞击在身体里的声音,那几乎崩裂开的身子在风雨中碎湿成沫子,一点点渗在泥土里,随着那雨水流走了,她满腔的热血和精神,就这样被碾压成粉碎的齑粉。她抬起头,看一眼那黑沉的天色,那团团的墨色乌云便如磐石一样不断的压下来,压下来。暗红的血丝布满了她的眼眸。她咬着唇角笑起来,那血红色的眼睛,竟如白夜里的鬼魅一般。
  那赣军流寇听到这里,也突然笑起来:“没想到齐五你这家伙还是个情种。还废什么话!咱们把他们灭了,这个小娘子一样是你的!”
  齐五沉静的笑道:“我喜欢让人心甘情愿的跟着我走,不至于以后会恨我。”
  亦真略微敛起心神,她缓缓地回过身,看看保护在他们四周的将士们。他们早已经被淋的浑身湿透,眼神里却依然燃着不服输的光芒。可是当他们看向她时,那眼睛里再也不是敬服和祈望,而是疑惑和愤怒。那怒意汇聚成一团火,直冲着她扑上来,将她的希望和信念烧的如同灰烬一般。她身体冰透了,心里却被这团火点燃起来,灼的她痛苦万分。
  她知道,她再也难解释清楚了,也无需再解释了。
  可是,她还有一些事情,是可以为他们做的。
  心意辗转的过程,便如剥肤裂骨一般的疼痛,滚烫的泪水逆流回了心底。
  她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那笑声悲怆用力,几乎要把她的五脏六腑呕出来。她一口气呛住,不禁气喘了一会儿,便回转身来,缓缓地挣开陆少倌握住的手,慢慢向后退着,退向齐五的方向。她对他微微一笑,心内是无限的酸涩:“对不起,这一次换我食言了。”
  陆少倌语气低沉,话语却极缓慢:“不要走!”可是亦真并没有停下身步,她的眼睛一动不动的望着他,不舍得有一丝偏离,似乎要将他永远而深刻的烙印在脑海里。他待要去抓住她、阻止她,那手伸出去,却只得抓住她的一缕衣袖。衣袖湿滑轻薄,她轻轻一挣,那衣袖便从他手中滑落下来。
  那雨水打在脸上,亦真却感觉不到脸上的疼,她只觉得心上的疼痛更胜万分。她笑着摇一摇头,低头看着他伸在她身前不远处的那只手。天知道她有多么的想,多么的想去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可是,明明近在咫尺,她却不能,再也不能。她生生的扼死了心内的最后一点温度,只把最决绝的狠意留给自己。她做错了事情,她就要承担这样的责任与后果。纵然这后果,是将她以后的生命放在油锅里煎熬、沉在深海里冰封……她再也不能……再也不能......她这样想着,那泪水终于忍不住,和着雨水顺着脸颊倾盆而下,那声音更哽咽在喉:“我不能让你死。”
  陆少倌脸上写满了愤恨、不舍、犹豫、怜悯,他看着她越来越远的身影,忍不住再喊一声:“不要走!”
  亦真凄惘的表情上含着一抹笑,她指一指他身后的将士们,哀戚的笑道:“纵使你能原谅我,他们也容不下我的。”
  陆少倌的表情蓦然一怔,他知道她说的是真的,却依然凄惶的喊道:“亦真——”
  亦真看他满脸的不舍,那痛苦也灼疼了他的眼睛。她咬一咬牙,面色凄然决绝,她冷笑道:“你......不要为我伤心,不值得……我从未爱过你,我......不过是利用你的,你,你忘了我罢。”
  陆少倌闻言,眼神中升起裂冰似的寒冷碎纹。在这样的境地下,他不得不信了起来。那心底的答案越来越大,就像一只装载着无尽黑暗的黑洞,从远处急速的冲过来,那黑暗益发扩大,一口便将他吞噬进去,他来不及分辨,来不及思考,就已然陷入了黑沉的境地。这样让他提心吊胆、撕心掘肺的答案,如今从她口中轻轻说了出来,却是这样的轻描淡写。
  我从未爱过你.......
  我从未爱过你.......
  那声音似乎从四面八方传来,无数遍的重复着、翻腾着,夹杂着无尽的嘲笑和讽刺。他在那黑洞里挣扎着,企图抓住一点点的光明,可是那黑暗就如时间断层的荒野,什么都没有。他嘶吼着、呐喊着,没有人回应他,那时间流逝着,仿佛是在一刹那间就度过了漫长的一生,他终于疲倦了,他要放弃了。
  他面色发青,缓缓转回身去,留给她一个僵硬挺直的背影。
  他没有疑问,没有挽留。
  有些东西在心底“啪”的一声断裂看了。她想,这裂缝怕是再也不能愈合了吧。她眺望一眼他们的营帐,那帐子里面生着取暖的一团火正慢慢的暗下去,在冷风中挣扎了最后一下,噗一声灭了下去。她挺直起佝偻的身子,眼睛打量着看向周围。那四周站着满满的人,却是一片寂静。她的眼神在这样的寂静中渐渐模糊起来,她黯然叹了一口气。她依偎着那身边下的如面筋似的雨线,祈求得到一点点的依靠。
  一切都是那么的空寂,仿佛这天地间只有她一个人,也从来只有她一个人。
  她怆然一笑,转身向齐五那边走过去。
  她缓缓走着,那路边的石头丛立,在山影中嶙峋着、喑哑着,似乎要从那影子中挣脱出来,她突然有些惆怅,在这样的悲凉中,她竟然还能笑出来。
  齐五眼见着亦真朝着他走过来,心里无比顺意,他便挥着马鞭子笑吼一声:“兄弟们,打起来吧。”他扬起手,作出一个手势,他身后的那些士兵们便对着赣军猛烈的攻击起来。
  这一仗打的昏天黑地。赣军最终被歼灭。
  幸存的将士们看着满目疮痍,心内恻然。
  胜则胜矣,却没有一个人觉得自己是赢家。
  陆少倌看着一地狼藉,触目皆是烟火乌瘴,水泞杂乱,只觉得心内已经麻木到没有痛觉。他看一眼齐五带着亦真远去的方向,狠声喊道:“吴队长!”
  吴队长忙策马过来,陆少倌眼神狠绝的看一眼剩余的人马,只觉得那恨意似要撕咬着扑出来,他眼神带着冰冷的决裂和杀意,极缓慢的说道:“整队回府!”
  他转身跃上马去,随着一声鞭响,便纵马疾驰而去。亦真遥遥的回过头望去,那一人一马在她的视线里渐渐的消逝,那哒哒的马蹄声却清晰的、永恒的踏在了她的心上。她坐着的马儿也在飞奔着,背道而驰,渐行渐远,仿佛是将那往日的情意车裂了一般。
  四周杂乱的马蹄声、厮杀声都消下去,似乎一切都归化于太初,沉寂于荒芜。
  自此红尘阡陌,相去迢迢,相见难,相忘更难。他将有他的浮华光芒,她亦有她的缱绻难舍。她与他的缘分,就如最美丽的一朵花,盛开在了不合适的季节,只享着短暂的花期,却终将逃不脱命运落下的雨季。
  只是,亦真没有看见的是,那一人一马疾驰出去不久,那坐在马上的人儿便摇摇晃晃的从马上跌坠了下来。
  
☆、【十五】
  众人匆匆将陆少倌送回了陆府。那陆府上下见到陆少倌这样昏迷着被送回来,全都乱了心神,只觉得天塌下来一般,忙着人去延请名医。
  陆帅自己关在书房里叹气,他原是有疑心的,又有人进了挑拨之言,他潜心思里只怕少倌把军权死死的抓在手里,并借此引起兵变,那复国大业将岌岌可危矣。可是如今看到少倌落到这样的境地,心内也不禁涌上无尽的悔意。他处理了那挑拨之人,才知道那人竟是陈年父子的旧党。虽说兵家里何来父子情长,但他一想到少倌幼时围在他膝下笑着跑着叫爹爹,直闹着要糖吃的场景,那样的温馨美好,那时候就算是他要天上的星星,也恨不摘下来给他。想到这里,竟也老泪昏花的潸然起来。他看着玻璃窗上映出的自己的身影,那身板早已经没有了当年的挺拔英姿,只有一个老年的轮廓,透着隐隐的暮气。他伸手抚一下脸颊,那面孔上的沟壑一日深似一日,他蓦然发现自己已然是个六旬多的老人了,那满头的花发在发根处浅浅展露出银亮的迹象——那是府里打理头发的匠人专门为他染就的,可再怎么染,总也遮不住那奋勇争先、独占鳌头的发根儿。
  他不禁唏嘘,悠长的叹息静默着穿渗出墙壁去,贴着一阵疾风,盘旋着激起了树枝上的鸟,也将激荡起这世间未知的命运。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