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间

第28章


这样的排场,浩浩汤汤,念夏只觉得无比顺意,她还求什么呢?
  这一日,陪嫁管家正在花园边角的仓库里捡点着从北边带来的嫁妆,她无事,便坐在旁边百无聊赖的看着。
  她正坐在那里,与陪嫁的丫鬟兰麝小声笑着说话,却忽然闻道空气里滚滚飘来一股子烧东西的味道。念夏只觉得不乐,兰麝忙顺着那烟味找过去,原来是这花园里的下人老魏在那里整理旧年里的杂物,见有些字画之类的东西堆了多半个的角房,都已经发霉了,老魏便请示了陆府上的管家,便趁着今日天气好,索性将它们都烧掉。
  兰麝晓得了状况,回来便笑着说:“如今看来,这陆府果然是家大业大,富贵场里浸淫久了的。”
  念夏正拿了身旁桌子上的一瓣橘子吃着,只笑道:“你也是见惯了咱们家得富贵的,那些前朝太后、太妃们的珍珠发簪、珊瑚手钏之类的,在咱们家里都是常日家随手扔着的,什么好东西没有见过?怎么这样长他们的威风?”
  兰麝忙笑道:“我旧日也跟着您学了些,长了些眼界的。我看他们烧的那些字画里,竟都是些名人的字画,平日里外面等闲见不得一幅,我翻了翻,里面竟然还有几幅石涛的梅竹草图,这样的珍品,他们也不见得珍惜,只堆在那阴暗的角房里,常年的就遗忘了,可见家里尚有更贵重的珍品。”
  念夏闻言,便起了好奇心,笑道:“石涛的画咱们家里也是有的,只是这草图却是没有见到过。你且随我走一趟,我是要去看一看的。”
  主仆二人便移步花园另一角的角房处。一转弯,便看见老魏正满头满脸的烟灰,蹲在那里,点着火盆子烧着东西,那火苗吐着暴烈的火舌,在风里狂舞着。在他身侧摆竟有半人高的书信报纸、字画描签。
  那老魏抬头看到他们过来,忙诚惶诚恐的站起来行礼。
  念夏只摆摆手,便坐在一边,仔细的拣选起来。不看则罢,原来那些字画确然都是珍品,即使不能算是价值连城,也是寻常百姓家一辈子都难得一见的好东西。只是可惜,都长了黄白色霉斑,甚至有些有了成片的绿毛。如此这般,就被一个无知的下人给烧了,她真是觉得有些可惜。想到这里,她便命兰麝将那看着尚好的、损坏不甚大的拿出来。
  她自己也翻看着一些,翻着翻着,便翻出那里面夹杂着的一摞厚厚的报纸来。
  她便拿到膝上一张一张的翻着,那些旧年已然发黄的报纸,被整理的齐整干净,连折角都被人刻意的抚平舒展开来,想来是有人故意收集、刻意归整的。她越看下去,那脸色也越发的沉郁。
  等翻看完,她便缓缓抬起头来,那面色表情便如失去了生气一般:“这些报纸是哪里来的?”
  老魏并不知情,只以为是那些不过是家常的废旧报纸,便憨憨的笑道:“这座洋房之前原是少帅住过的。当时他打完了赣军回来,嫌老府里烦闷,就独个儿搬到了这里来住了几年,这些报纸想必是他当日里看过的。”
  念夏啪一下合上那些报纸,一把将扔在了火盆里。那火舌像是饿了许久的猛兽,突然被喂上了肥美的事物,便满心欢悦着,更加肆意的舒展开来,哔哔剥剥的大口吞吐着,不一会儿那摞报纸便成了一堆黑色粉末,隐匿于嫣红的火苗底下。
  她的眼睛只盯着那张扬着的火苗,沉默了许久,便直直的站起身来,道:“兰麝,我累了,咱们回去吧。”
  兰麝虽然没有看明白那些报纸的意思,但是也晓得自家小姐心情不好了,忙搀着她回了房间。
  回到房间,念夏也并不去休息,只是坐在窗前乳白色滚着金丝边的小圆桌旁发呆。手中的那大吉岭红茶虽是上好的,氤氲着温热的气息,她缓缓地吃在口中,却只觉得苦,那液体顺着口腔滑到身体里,是冰冷细碎的涩味。
  兰麝仗着自己从小跟小姐长大,有些话也敢问一些,便小心的问道:“小姐,可是有什么不对劲?”
  念夏满心的念头在胸腔里涌动着,只觉得愤懑的没有出口,兰麝这一问,倒像是解了她的困境,她便将手中的茶碗往地上一掼,那青白色的面孔便如那房子刷着的西洋乳漆,簌簌的抽搐着,她咬牙切齿的说道:“这个陆家,骗的我们念家好苦!”
  兰麝见她如此动怒,吓了一跳,忙走上来安抚她:“小姐,您先不要生气。您是如何看出他们陆家骗咱们了?”
  念夏眉毛直竖,眼角斜斜的吊起来,冷笑一声:“他们打的好算盘!合计着娶了我就得了东三省,百般的哄瞒。你有所不知,我竟今日才知道,他陆少倌原来竟是有过夫人的!”
  兰麝被这消息唬的一惊:“他原是有夫人的?您是怎么知道的?”
  念夏细眉紧蹙,恨恨的说道:“你可知道,今日那老魏烧的一摞报纸,都是些什么!我细细的翻看着,初初我还看不懂,后来发现每一份上面都有着那位夫人和少倌的新闻,想来是咱们家这位姑爷住在这里的时候,特意命人收集的!我们这些养在深闺里的人,平日里说是无才便是德,哪里能看上什么报纸?我若知道他还曾有位夫人,我是如何都不会答应的!想必父亲是知道的,他也瞒得我深!”
  兰麝忙道:“咱们当日不也偷偷找三夫人帮着打听了吗?当日可是确确凿凿的说是没有夫人的。按您这样说来,那以前那位夫人去了哪里?”
  念夏眼中幽幽闪着光,声音里透着森冷的寒意:“去了哪里?我看那报纸上说,那位夫人是跟了土匪走了!咱们家这位姑爷情伤积重,当日竟是被人抬着回来的!”
  兰麝沉吟道:“且不管怎么说,那位夫人是主动离了姑爷的,又是随了土匪走的,想必是不能回来了,您也不要担心了。以后的日子,长着呢,毕竟以后是您陪着姑爷生活,咱们有的是时间。”
  这一夜,念夏翻来覆去的睡不着,那丝绸的床单在身下被碾压得整夜沙沙作响,那枕头本来是丝绵滚了决明子的,是她用惯了的,常日里也是极舒服的,如今也可恶的哗哗啦啦响着。她睁着眼睛,只看着那窗子外的月色从浓到淡,那夜色从墨到青,心里只觉得一股子气在哪里蹿着。后来,她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清晨时分却被巷子里的叫卖声吵醒。这巷子里少有人来,也不知道是哪个不长眼的小贩,一长一短的喊着:“卖豆花来~~豆花糯!卖香米来~~香米香!”那声音在清冷的空气中显得振聋发聩,在她朦胧的睡意中听得异常刺耳,仿佛这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人,所以更加肆无惮忌的扯开了嗓子,他大概心里也窃喜着,觉得整个世界都是他的,什么都是他的。
  不过一会儿,就听到大门上有人大声的喝止了那叫卖的,那声音戛然而止,仿佛这世界也突然到了一个尽头。念夏翻一翻身,只觉得那声浪远去后的天地变得渺茫起来,恍如隔世。她再也睡不着,身着轻薄的晨褛站在窗前,抱着双臂给自己一点温暖,那月亮尚挂在天边的一角,是毛毛的浅白色,就像是心口上一道浅浅的疤痕,逐渐的淡下去,眼睛就慢慢看不见了,但是心里清楚的晓得,它就在那里。
  可是,它终归也是淡去了。
  她欷歔着舒展一口气,眼见着那太阳就跃腾了出来,替她生出了无限的生机和勇气。再抬头看一下,那月色在阳光的对比下,哪里还有踪影呢?
  上午的时候,陆少倌来看她。她便装作什么的都不知道,只是温柔的笑着,和他讨论着婚礼的细节。她说起来,自己前日看了电影,想学那西洋的婚礼,把婚礼场面上用的大红布幔都换成白色的纱丝。陆少倌便温和的笑道:“听你的,你喜欢就好。”她又说道,她想用白色洋桔梗花做手捧花,不要那些红玫瑰之类的用俗了的花。陆少倌也还是笑道:“你喜欢就好。”
  此时,陆少倌正坐在沙发的一角,斜斜的靠着沙发的背上。那阳光透过落地的玻璃长窗透进来,是斑斑驳驳的金沙,洒落在了他白皙的脸庞上,混淆着、混沌着,她竟有些看不清他的表情。听到的都是“你喜欢就好”,她心里突然生出无限的惆怅,只觉得这样的回答,若让外人听见,是何等的举案齐眉、安然受宠?可是她却觉得意难平。那心里有个钟摆摇摇晃晃的,沉甸甸的坠着,想拿下来,却又怕一旦拿下来,那时间就再也不走了,那些前尘往事会重新扑面而来。她更怕,那些往事的余威尚在,时间若不能覆盖旧的,那旧的便要出来肆虐。
  有人打来了电话,陆少倌便要离开,临走的时候,她帮他递上大衣,又笑道:“你明日晚上来吃饭吧。”陆少倌只是笑着点头:“我若得空,便过来。”说完,自己带上帽子,胳膊上挟着大衣,便走了出去,仿佛那边的事情紧急到了一刻也不能停的地步。他的脚步有着军人的坚定和幅度,却也有着不留恋的淡然。
  翌日晚上,他也并没有来,很晚才着人打了电话,说是开会开的比较晚,就不过来了。她看着满桌子的美酒佳肴,只觉得没有丝毫胃口。
  这顿饭她等了足足三个小时,自天色刚刚西斜下去的时候就打扮好,坐在桌前忐忑的盼着,却只盼来这么一句轻描淡写的“不过来了”。
  她只觉得心内如有只猫在肆意的挠着抓着,叫得她心烦意乱。她脑海中忍不住的冒出一个念头,倘若,这里住着的是前任的那个她,他也会这样打个电话说一声不过来了吗?这念头一旦形成,便瞬间在心里扎下了种子,一刹那间就生出了根,结出了藤蔓,一根一根细细的缠绕着她,直让她喘不上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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