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间

第29章


  她再也忍不住,摸起电话来找他,那边黄宁却说少帅已经休息了。隔着那话筒,连黄宁的声音都显得异常的客气和疏离。她生生的压抑下自己的心魔,只是淡淡的笑道:“明日在佳华电影院,有一部美国片子新上映,抢手的很,我辗转托人买到了下午三点的票,请你转告少倌,一定不要迟到。”
  黄宁答应着挂了电话。那电话断了之后,话筒里传来均匀间断的信号声,她竟拿在手里听了许久,只觉得那声音就像是一种预兆,她只有听着这些指示,才能过好以后的日子。
  那大都会的电影院就是一部缩影般的西洋王宫,大扇的玻璃彩绘的印花窗子,厚重的滚着金边的深红色丝绒窗帘,仿真大理石铺就的地面……没有开场时,整个厅堂都是金碧辉煌的耀目,一旦开了场,人们纷纷进入了内场,那厅堂里登时空了下来,仿佛一整座城的喧嚣在一瞬间凭空消失,场面戛然冷静下来,竟幽然生出了一股子宫怨的意味来。那播放厅里播放着的电影,有隐隐的乐声响起,嬉笑怒骂声也遥遥的传来,断断续续的。她只觉得似是在冷宫里,她咬一咬唇角,扭头向门外走去。
  不等了,这样无休止的等下去,何时是个头呢。
  
  这一日清晨,天色还是黑沉着,亦真换上乡下农妇的衣服,蒙着头巾子,挎着个篮子,里面装了刚从地里刨出来的新鲜蔬菜,便悄悄的出了门。
  走到城里的时候已经是早上七点钟的光景。这城里是有风俗的,天亮前就要接了新娘的。又因着这新娘家里不是本城的,先是头天傍晚接了过来,住在陆府旁边专门租住的一个行辕里。今日一早,便要再将她从行辕里接到府上。
  那城里的街道上已经站满了密密麻麻的百姓们。这些年来,城里城外不是打仗兵乱,就是瘟疫灾荒,他们久未看到这样盛大的热闹。人人都说的兴高采烈,仿佛是自己娶亲嫁人一般,亦真只混在人群里静静的听着。
  那迎亲的马队,从行辕里缓缓地走出来,大概陆府也为着热闹,又想彰显普天同庆的德行。因此,虽然从行辕到陆府不过几分钟的路程,那迎亲的路线却安排了要在满城的街道上都转上一圈。
  那全城的街道上已然布置妥当,那些街边的店铺上早有军队同意贴上了喜字,那路边林立着的树上也都是扎着彩色的布条,映衬着大红色的布幔子,装扮的喜庆非凡。
  亦真隔着一层一层的人群望过去,那眼神里带着期盼,又带着近乡情怯。
  前面那高头大马上,坐着的正是身着大红色喜服的新郎陆少倌。他不停的拱起手来,向路边前来祝贺的百姓们表示感谢,一双黑沉沉的眼眸,看不住任何端倪。
  几年没见,他的容貌并未有太大的变化,脸庞瘦削清俊,那神色间隐隐透出来更多的成熟沉稳,像是海子里的睡,平静的没有一毫波澜。
  亦真在人群中凝望他,那手想要伸出去,却只能生生的摁在篮子上,咫尺天涯。而他也不过随意的四处看着,环顾打量着人群。
  他朝这边看过来的时候,亦真忙拉一拉头巾子,稍稍的低下了头,只怕他看见她,可是满心里又怕他看不见他。
  这几年里,她刻意让自己去忘了他,不去想他。可是如今才不过远远看见了他的模糊模样,那往日的种种顷刻间便涌到心头上来。
  她看着他端坐在那枣红色马上,手里握住缰绳,缓缓的行过去。
  而那手,亦握过她的,她怔怔的流下眼泪来……
  那一日,他握着她的手,静静的站在那湖心亭里眺望着,满心里是说不出的温馨欢喜。那远处的湖面上突然亮起来的一行字:灼灼吾心,此生不离。她不禁感动了,侧头看过去,只觉得自己的眼睛里满满都是他。当时,她的手柔柔向他的脸上抚过去,只是轻声说道:“惟愿生同寝,死同穴。”
  那一日,赣军围攻,几乎城陷,他将她推走——他说:“我食言了。”可是她不容他食言,她怎么能留下他独自在殒灭在那样的火海里?她慌张中去找他,踏着满是血迹的阶梯,一层一阶的爬上去,如亘古般漫长。但她心里充满了希望,因为她知道,他就在上面,她满心里只想着,咱们死也要死在一起。有人端了枪射击过来,她扑了上去,那伤口痛的她死去活来,可是她不怕,因为她要他好好的。
  可是她还是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情。她用秘术控制住他,将他战争中的隐患放了出来,她还说,她从来没有爱过他……
  她从来没有爱过他!
  她从来没有爱过他?
  那过去的每一日,那些眉梢眼角的温柔、甜蜜的关心、挡了子弹的牺牲……难道都是演戏演出来的?
  陆少倌看着周围那围的铁桶一般,看着热闹的百姓们,那脑子里却是这样挥散不去的疑问。他每问自己一句,心都如被刀片绞割一下。这几年,他忙于政务,勤于军练,一时一刻都不敢停下来。他只怕一停下来,那静谧中就会浮现出她的脸庞。那往日的温暖、她离去的背影……随时都会探一根触角来,试探着,他稍有虽弱,便洋洋洒洒的呈现出来,在他面前的地图上、他案上的酒杯里、在他一抬头看到的日头光圈里、在他闭上眼睛不能入睡的暗魅里……
  他正路过她站的人群前面。她突然大起胆子来,抬起头来直直的凝视他,心里无声的喊着:你看看我啊,哪怕只看一眼也好。可是心里又有一个声音随之而起:不,你不要再看到我,你只要过得好——
  而此刻,他心里却想着:你现在在哪里?你可安好?我多想再见你一面,哪怕只见一分钟。我多想再问一问你,问一问你……你可知道,你离开的每一日,我过得不好,一点也不好。我以后的日子里,哪怕在笑着,也再没有开怀了——
  这时,喜炮突然噼里啪啦的响起来,众人益发热闹的乱成一团。她却丝毫不受影响,眼光只追随着他,脚步也随着缓缓地向前移。她仿佛走入了一个迷沼,浑身的力气像是被突然抽光了一般,只想着走近些,再看清楚一点。
  突然,她身旁人冒出一个小小的声音,低声喊道:“娘,娘——”
  她顿时从迷沼中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的身子,几乎挤出人群,已经探出了半个身子在迎亲队伍走着的大道上。她陡然凛起一身冷汗,忙不着痕迹的退回来,顺着声音看过去,才发现竟然是挚儿跟了过来。
  她忙走过去,竟然是王小五和兰香带了他来,脸色一沉,低声道:“胡闹,这也是你们能来的?”
  挚儿忙投怀送抱,涎着脸笑着安抚娘亲:“娘,你不要怪他们,是挚儿要看花灯。”
  亦真心里恍惚着,脸上却笑起来:“好好好,娘不怪他们,娘一会儿带挚儿去看花灯。”
  王小五便在身边问了人,知道那花灯因为要通上电线,只张结在陆府前面的府前街上,他们便随着蜂拥的人群走过去,却正好看到陆少倌已经绕完了城回来,正陪着新娘在陆府前祭拜路神。
  他缓缓下了马来,身着着喜服,头戴着喜冠,那身姿异常挺拔清爽。
  百姓们在一座高大的祭台前站住,陆少倌一步一步沉稳的走到了那高高的祭台上,只按照规矩行起礼来。
  挚儿的眼睛虽然看着花灯,可一转眼却被陆少倌吸引住了。
  他怔怔的盯住陆少倌,细细的打量了一会儿,突然手舞足蹈的扬声叫起来:“爹爹,爹爹!”
  这样突如其来的喊叫声可把亦真唬坏了。
  她忙伸手去捂挚儿的嘴,挚儿的声音一下子稀释下去,只能发出呜呜呀呀的含糊声音来,心里异常的不甘心,只是拳打脚踢着。
  可是陆少倌已经往这边看过来了。
  亦真忙抱着挚儿弯下腰来,掩藏在人群中,慢慢的退到人群的最外面去。
  陆少倌只觉得眼前一闪,他不禁定睛去看,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有个人影倏地消失了,那小小的面孔模样,却像是他想着的人儿,他的眼神顿时明亮起来。
  他快步下了高台子,匆匆的几步走过来。人群间开始骚动,他拨开那紧箍咒般的层层人群,直直的寻过去。
  王小五和兰香忙挡在他前面,只是装疯卖傻的指着花灯看,这一耽误,陆少倌再看过去,哪里还有什么人影儿!
  陆少倌便定定的在人群中站住,眼睛沉沉的打量了几圈,他眼神中闪过失望和痛楚,只是在心里暗暗的劝服自己,大概是花了眼睛看错了,并不是她来了这里,却故意避而不见。
  亦真抱着挚儿躲至一处偏僻地方,那心里狂跳着,只是靠在墙壁上喘着气。她偷偷顺着墙角看过去,似乎并没有人跟过来,便长舒了一口气。
  她扳住挚儿的肩膀,眼睛直盯着他看:“你刚才喊什么爹爹?”
  挚儿眼睛里充满了不解,糯糯的说道:“那穿着红色衣服站在高台上的,不是我爹爹吗?”
  亦真心里震动一下,过了良久才终于道:“你何以知道那个人是你爹爹?”
  挚儿想一想,闪动着那双黑黝黝的明亮眼睛,道:“前一阵子,有一次我去找小五叔叔他们玩儿,他们正拿了报纸看,我悄悄的走过去,他们没看见我。他们背对着我说的,说那报纸照片上的人其实是我爹爹。他们只以为我不知道,就把报纸扔下了,后来我又给悄悄的捡回来了。娘,我们为什么要躲着爹爹?”
  亦真含着泪,那神情里透着隐隐的哀凉,她轻轻擦拭着眼角,那话语里面是凄楚的意味:“是娘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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