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间

第32章


  一行人直接奔着医馆去。那医馆已经停业数年,那门板扬着尘霜吱吱呀呀的打开来,那满屋子都是厚厚的灰尘。亦真看也顾不得看,只让兰香抱着孩子放在里间的床铺上,她便奔走到后面去找药材。可是,她几乎翻遍了整间药房,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味天山念珠草。她着急起来,那药材是命根子啊,如今她经年不在医馆里,难道竟被人偷了不成。她忙跌跌撞撞的跑到账匣子那里,当日她离开的时候,并未响着数年归不得,只带了一部分的银钱,剩下一部分留着,只为给小灵儿和来生当日常费用。她伸手颤抖着去打开那账匣子,里面已然空空如也,不知道是遭了窃,还是被小灵儿都带了走。
  那持续蔓延的雪花弥漫了整个天地,洋洋洒洒,那细白冷硬的雪粒子在青石板铺就的院子里,敲出嘶嘶的声音。她满心里都是哀切,只怔怔的看着挚儿昏睡的脸。
  那张小脸上已经变得乌红色了。她心下一沉,知道如今的情况再也耽误不得,便匆匆忙忙的跑了出去,挨家挨户去城里的每一家医馆里询问。那冷风卷着雪粒子飕飕的裹上来,她冻得麻木的双脚已经浑然湿透。然而,她跑了半天下来,寻访遍了全程的医馆药店,都只道:那天山念珠草实在是一种太过于珍贵罕见,等闲见不着的草药,他们竟都只听说过,却从来没有见过。
  她又匆匆的赶回来,他们已然打扫了一番,那炉子也生的异常温热。亦真抹一抹脸上的泪水,才发觉那泪痕在外面的冰天寒冻中已经凝结成了细碎的冰凌子,紧紧粘在脸上,手抹过去,落下来时是哗啦哗啦连肉带皮的刺痛。
  她忙用常用药物帮助挚儿控制着病情,那眼底掩藏着忧虑,雪花融下的水珠子和焦灼汗水混在一起,那顺着脸颊、脖颈流下来,那发梢凝成一缕一缕,黏腻的贴在皮肤上,让人心里生出了惊惧。她又忙令人去请了亦清来。
  亦清闻听到消息,忙骑着快马赶了来,他看着几年没见的妹子,竟然这样憔悴心焦的模样,那满心里的埋怨也一句不能说出来。亦真一看见哥哥走进来,到底是个亲人了,她再也忍不住,只是耸动着肩膀哭起来。亦清忙快步走过去,将她紧紧的揽在怀里,像小时候她受了委屈一样,那心下的疼惜和伤心却蛰伏在眉间,暗暗涌动着。他看着床上躺着的挚儿,那样危弥昏沉的状态,脆弱仿佛轻轻一碰就要碎去。亦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独自扛着这样的恐慌重压,他忍不住想到了那个男人——如今他却已经迎娶了别人。他眼眸中不禁透出一种无声的悲绝,声音倦哑的说道:“这种药本就属于珍贵少有的,可遇不可求。我这就送了飞鹞子去传信,请天山那边的朋友帮着去采买。只不过这年头,兵荒马乱的,路上都不太平,火车都被军阀征用,一票难求,用飞鹞子带回来亦不安全,就算是即刻眼下就有,只怕开车送到这里也要个五六日了。”
  亦真的瞳孔倏然挣大,焦枯而煞白的双唇不自禁的微颤着:“只怕那时就晚了。”
  亦清脸色也黯淡下来,如同那一根香烧到了尽头,空落下大片的余灰,他沉吟一会儿,低声问道:“就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
  亦真空洞的眼神不知该落在何处,她脆弱而恍惚,只是摇头道:“我用日常药物和银针控制着,也只能保这三四天无事。”
  亦清道:“你说你之前有过天山念珠草,只是那草是哪里来的?”
  亦真怔忪的看着窗外那白晃晃的雪晕,雪片子便如从天而降的砂砾,被风吹到了窗棂上,细碎的划出刺锐的鸣声,到处都是铺天盖地的荒凉,她的声音也是冰冷的痴痴的:“好像是穆九爷给的。”
  亦清心内思量了片刻,便道:“当日既然穆府上有这种药材,还送与了你,想必他们也是常见的,不如再去穆九爷府上寻一寻?”
  亦真心里积郁的自责,如白蚁一般,一点点的咬噬着她的精神和信念。听得亦清的话语,那落拓的眼光里登时明亮起来,便什么也顾不得了,匆匆就往穆九爷府上奔过去。
  所幸穆九爷正在家里暖冬,下人们刚刚端上来熬了大半夜的松子板栗粥,气味沁香,口感浓滑,清甜不腻,他只觉得无比熨帖。
  有人匆匆来禀报:“外面有梅氏医馆的梅亦真请见。”
  穆九爷随手将粥碗放下,只是心里疑惑起来,他尚记得这位梅亦真,当日也是她救了老太太的命。如今她这样登门拜访,只怕有非同等闲之事。他忙令人将亦真迎近会客厅,自己换了见客衣服出来。
  穆九爷一见到亦真那失魂落魄、泥泞凌乱的模样,心里便是一惊,他忙让她坐下来,命人上了姜茶暖胃,细细的问起如何回事。
  亦真也顾不得喝茶,那嘴唇和双手都颤抖着,穆九爷这里是她最后的希望了,她只怕她会带着绝望回去,想到这里,那颤抖竟然感染了全身,那整个身子抖抖簌簌的摇晃起来,穆九爷看在眼里,只觉得恻然可怜。她缓缓地将孩子生病的事情说出来,穆九爷沉默下来。亦真看他面色有些许犹豫,忙又哭着说道:“那味药材如今是我孩子救命的药,只求您能看在昔日的份儿上,卖些与我,纵然是倾家荡产,让我当牛做马,为了我的孩子,我也是使得的。”穆九爷沉吟道:“三娘,你原不必这样说。当日送与你的药材,我也是从朋友那里得来的,想必你也是知道的,这味药材等闲难得。如今孩子病成这样,咱们这般急切切的要,只怕他们也需得找寻一下。不过,你放心,我马上给他们打电话,令他们找到以后随火车送过来,如此便能快些,还有望在三四日之内送到。”
  穆九爷每说一个字,亦真心里都觉得惊心动魄,直到听到了最后一句,她的一颗悬着心才登时回落下去,她的眸中尽是感恩和企望,盈盈含泪,站起身子走至堂前,便要俯首拜下去。穆九爷怎么能受得了她这样的大礼,忙走上前来拉住她:“这样的大礼可使不得,你是我家老夫人的救命恩人,恩同再造,我这样不过是找寻些药材,不过是举手之劳,又算得了什么。你安心回去,我这边一收到药材,就着人送到你医馆上,你且等我消息吧。”
  亦真忙连连道了谢,那脚步跌跌撞撞,不太稳当,一脚一湿的回了医馆。
  穆九爷目送她出去,他心内不胜唏嘘,便站起身来,踱步要去内室打几通电话。这时,一个姨太太从后面的房间袅袅走出来,她忙伸出纤纤玉手,轻轻地拉住穆九爷的一只一角,脸上是柔美的笑意,另一只手只轻轻搭在穆九爷肩膀上摁一摁,将他又摁回太师椅上,只是拿着丝帕掩着嘴笑道:“老爷,您可不要糊涂了!”
  这位登场的,便是穆九爷最宠爱的姨太太。他看着她娇俏的笑脸,满心里透着喜爱,便拉起她的莹白的手,细细摩挲着笑道:“此话怎讲?”
  那姨太太扭一扭身子,抿嘴一笑:“你可知道她是谁?”
  穆九爷眼眸里都是疑惑,奇道:“不就是梅三娘?”
  那姨太太神秘的笑一笑,用手指软软的点一点他的额角:“您啊,真是只顾着做生意了。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说着,她便转身回到内室,手里拿了将一份报纸出来,往穆九爷身前一放,指着那报纸上一张模糊的照片,笑问道:“您看看这是谁?”
  穆九爷忙戴上老花镜,翻着那新闻认真的读起来:“陆少夫人出奇谋,暗度陈仓。”说的是当日通过暗渠烧了赣军粮草之事。那新闻文字旁边配着一幅照片,有些模糊,他揉一揉眼睛,仔细看看,蓦然抬起头来:“这照片上的女人不是刚刚出去的梅——”他把后半句吞进了肚子里,瞬间恍然大悟,将那老花镜摘下,抚慰着内心跌宕的心情,只觉得这情况有些复杂。
  那姨太太便笑道:“您啊,这点上可不如我们这些妇道人家了,我们成天家在一起打麻将,什么事情也听得一二。据说啊,这位梅三娘,就是这报纸上的陆少夫人。后来陆家的老太太还悄悄委托了我,去查访梅家的根底,虽未直说,但我也猜得了。我当日只觉得是闺妇之间的小事,便没有告诉您——之后虽然不知道他们如何又丢开了手,分开了去,但却听得那陆少倌打完赣军回来,积郁成疾,休养了许久呢。”
  穆九爷道:“之前我倒是听说过那陆少倌在外面纳了位少夫人,只没在意是谁。后来偶尔听那些军痞子们聚在一起喝酒时浑说一气——那之前的陆少夫人不是通匪,被匪徒带走了吗?”
  姨太太摇一摇头,皎然笑道:“带走了又不是死掉了。”
  穆九爷捻着胡须道:“如果这梅三娘,真的是这位前少夫人,这趟浑水,我还真不敢淌了。”
  姨太太摇着腰肢给他添了热茶来,便一手搭在他肩膀上,柔柔的说道:“可不是?您可要想清楚,这孩子是究竟是谁的孩子?倘若是那匪徒的,您若是出手相救,岂不是也有通匪嫌疑了?以后若是陆府知道了,您于公于私都交代不过去。倘若是那陆少帅的,您何不做个人情呢?横竖怎么样,咱们只在明面上看着就是了。”
  穆九爷心里摇摆不定,叹着气道:“只是,这三娘也真是够可怜的——”
  那姨太太将手帕甩一下,那丝帕的一角一下子打在穆九爷的眼眉上,她柳眉立起来,冷笑道:“老爷,我知道您是善心人,看到弱女子便生了无限的恻隐之心,那朱八姨太不就是个现成的例子?可是您从心里细想想,这几年来,陆少倌已经不是当年在咱们家听戏耍玩的风流少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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