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间

第39章


  陆少倌笑道:“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我不过是担心你的身子——”
  念夏便撅一撅嘴唇,故意气恼道:“你担心——你担心我的身子,如何不常去看我?如今我想要见你,还要巴巴的跑到前头来?”
  陆少倌微凉的手指像是带着大海无尽的潮气,轻轻拍一拍她的手背,许久没有的碰触,她竟然全身汗毛酥麻的竖立起来,她心里幽幽的叹口气,他与她之间,真真是相敬如宾,井水不犯河水了!
  陆少倌默然一会儿,笑道:“我错了,还请夫人恕罪。”
  念夏看他那平静淡然的神色,只觉得那是一汪幽深的潭水,你永远激不起他内心的狂热来。她紧咬一会儿银牙,嘴角有恨恨之意,却有若无其事地说道:“我听得城里大剧院,今晚有西洋的乐团来演奏交响乐,不如你晚上拨冗陪我去散散心?”
  陆少倌笑道:“好。”
  晚上因着陆少倌出席这场音乐会,整个乐团更觉得无比荣幸,更是做了万全的准备,卫官们将整个音乐会上下做了细密的安全检查,陆少倌走到门口,看到那些已经买了票,却因为等他先进而滞留在隔离带的人们,便皱眉对着念夏笑道:“你常怪我平日不爱陪你出来,如今你看看他们那些哀怨目光,咱们出来一趟,这阵势太大,只怕又有报纸上说咱们扰民清平了!”
  念夏瞥一眼那些拥挤在隔离带的人们,眼神轻蔑,听了陆少倌此言,便撇撇嘴道:“扰民清平?他们也不想想,这城里的清平是谁给他们的?”
  陆少倌便笑了笑,不再说什么,径直走进了自己的包厢。
  演奏开始,那舞台上百年金鼓齐鸣,昂扬的乐章开始,冗长繁重,好不容易到了□□,振奋人心,却突然转接到哀怨沉缓的篇章。他们坐的包厢,本身就有聚音的效果,那一阵阵的节奏、打击声响,便如狂风暴雨般袭来,昏天黑地的压下来,直把人裹在里面,随着音浪漂浮着,一阵紧如猛虎追赶,一阵又缓入溪水轻淌,那无数种乐器汇聚成的声响,像是有数百辆火车、大炮轰隆轰隆的发了火,开足了马力,齐齐的向这个包厢冲了过来,那车上有烟花四溢的燃着,那大炮的炮弹肆虐的飞着,人们拼命地鼓掌,不停地摇旗呐喊,到处是盛大的欢喜的气氛,却不知不觉就到了极处,让人生生长出悲犷的哀悯。这一片喧闹声像是一场闹剧,将梵哑铃的弦音细腻的绞进来,将千百年来的情愁绞成一根根细密的丝线,将人们紧紧的缠绕起来,满天满地的音符被倾泻出来,陆少倌再听不到曲调,他在这些音符中突然看到了亦真的脸,那脸部苍凉绝望,带着欲言又止的表情,眼睛里写满了哀伤。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这样的喧嚣中,无限制的扩大、胀大,在乐曲最后尾声的翘音处突然爆裂,那心里的一直压抑的忧虑砰一声四溢出来,他再也坐不住,蹭一声站了起来,众人看他站了起来,也都忙着站了起来,乌压压的鼓起掌来。
  陆少倌面色阴沉,也来不及说些什么话,只头也不回就走了,念夏忙站起来,要跟过去问他什么情况,可是,她跟到包厢门口,却又生生的止住了脚步。他若要说,何用她去问。她将听众们的热情看在眼里,却觉得无尽冰冷袭上来,那牙齿咯咯的打起颤抖来,心底那股子经久不散的雾霾又层层的拢了上来,阴翳的笑容渐渐浮现在她的面孔上,那是她凉薄心境的投射。
  
  齐五边开枪扫射着那一个个涌动上来的敌人,边吩吼着咐身边掩护他的王小五:“你快回去,将三娘和寨子里的家眷们集合,开一条血路冲出去!”
  王小五抹着满脸的血汗,着急的喊一声:“当家的!我得贴身保护你!”
  齐五嘴里骂声娘,嚎着嗓子喊道:“快去!他们要是不能活着出去,你就再也别回来见我!”
  王小五揉着血泪模糊的眼睛,那潮意从眼睛渗到了心底,他一眼齐五的背影,咬了咬牙,叫了几个弟兄,跑回山上去。
  此时,亦真看着情况不客观,正集合了寨子里家眷们,收拾了行李,打算找一条路送她们出去。她记得后山上有一条羊肠小道,那是山下人上山采药,用镰刀斧头一点点砍出来的路。那条路还是挚儿出去玩的时候无意中发现的,但是要顺着绳子滑到半山腰上,才能转到那个小路上,也甚是危险。她便将小路的位置悄悄地告诉兰香,便紧紧的握住兰香的手,眼睛里噙着泪水,只是凝噎:“你一定要带着她们走出去。”
  兰香抹着脸颊上的泪,泣不成声:“三娘,你同我们一起走吧!”
  亦真眼神里是满满的不舍,可是她不能走。她狠着心将怀里的挚儿塞给兰香,哽咽道:“我不能走,这事因我而起,或许最好我还能帮上忙。但挚儿一定要离开这里,我就把他托付给你了,你、你一定要保他周全——”
  挚儿听得要和娘亲分开,哭的跟个泪人似的,他在兰香怀里不停地扭动着、踢打着,嘶哑的声音哭叫道:“娘——娘——你不要离开挚儿——你不要离开挚儿——”
  亦真听着挚儿的哭声,心就像被无数把刀子凌迟一般。到底要怎样的残忍,非得要把母亲和孩子如此分开?她多想什么都不顾了,只抱着挚儿,咱们母子永远在一起啊。可是她一想到那如潮水般层层围上来的陆家军......那曾经和她站在一起的陆家军........她便想到了那个人。她缓缓地摇着头,不,她不能走,她要和齐五守到最后一刻。如果他也在,她要亲口问问他,他是如何变得这样的狠心?为何一定对她们母子这样赶尽杀绝?
  亦真泪流满面,再也忍不住,整个身子剧烈的颤抖着,她忙背过身去,凄惶的大喊一声:“快走!”
  过了良久,她才转过身来,远远眺望着这群人沿着那条山路走了下去,心里安顿许多,便直直的奔着齐五所在的地方奔过去。满地的尸体,混着鲜血散发出腥味,两军正在酣战,眼看着那些陆家军一股股的涌围上来,齐五不再恋战,便下达了全面撤退的命令。
  齐五眼睛已然是血红色,他定定的凝视着亦真:“大势已去,我不能看着他们都陪我死。”
  亦真知道这是对的。
  可是她回头看一看山顶上,她弯起嘴角,挂出一个苍凉的微笑:“我们还有退路吗?”
  
  所有的余兵都退回了山上的寨子里,齐五凌厉的眼神扫一圈剩下的人,每个人脸上都是血糊糊、烂糊糊的,那里面有自己的血、战友们的血,还有敌人的血!那些血痕将他们的眼睛都染成了赭红色。有胆小的人突然哭泣起来,齐五吼一声:“哭什么!我们虽然败了,但我们没有退缩。你们现在立刻整编,一点点的突围出去,然后去广州,去找孙先生,就说是我齐五临死之前的托付,他会善待你们!”
  余兵们听闻此言,心里凛然一惊,眼神坚毅起来,他们齐声喊道:“血战到底!”
  齐五这样的铁汉,听到这样响彻天地的呐喊,眼睛也禁不住湿润起来:“我希望你们走!即使今日你们走了,你们也不是懦夫,你们是更好地保存了实力,以后要将这些实力用在打鬼子上,而不是用自相残杀上!”
  余兵们受到震撼,他们更加激愤:“那当家的和我们一起走!”
  齐五惨然笑道:“我们已经打了五天五夜,他们虽然攻了上来,必定也已经疲惫,这山上咱们熟悉,你们现在走,应该还能突围出去。我得留下,我要替你们牵住他们!”
  亦真道:“兄弟们,当家的不是懦夫,你们也不是懦夫,留得青山在,我们才能有更大的发展,更大的作为!你们抓紧从后面突围出去,快走!”
  齐五看着三娘,那眼神里的浓情再也化不开:“三娘,你随他们一起!”
  三娘摇一摇头,对着他笑起来:“这里,谁都可以走,唯有我走不得。这祸乱是我招来的,我就要留到最后一刻,何况,我还要当面问一问他!”
  齐五看她坚定,便也笑起来:“好。我们一起。”
  两人相视笑着,坐在寨子里的石阶上,随意聊着天,就好像那山下并没有什么敌军,两个人只是饭后出来看看光景。
  其他的人也顺着后山的小路走下去。
  
  陆家军终于攻到了前面来,纵然后来没有了齐五他们的防守,这山势也足足耽误了他们几个时辰的时间。他们高度警戒的端着枪围上来,本以为会遇到更为紧密的负隅顽抗,不期然却只看到他们两个人坐在那里聊天。
  吴队长满心的无奈,却也不得不遵从军令,他软软的挥一挥手,道:“将整个寨子给我仔细的搜一遍!”
  亦真便笑起来:“吴队长,久违了。”
  吴队长忙拱手道:“少......哦,三娘,好久不见。”
  亦真笑一声:“你且不用让他们白费功夫,这里的人都走了。”
  吴队长一惊,忙问道:“我们围的铁桶似的,怎么能有人跑掉?”
  亦真只是微笑不语。
  有士兵来指一指那寨子后面的悬崖峭壁,吴队长讶异:“那悬崖峭壁上何时开出来的路?”
  又有士兵来报:“那悬崖上垂着数十条绳子,只怕他们早已经跑了!”
  吴队长跺一跺脚:“你们还不顺着绳子去追?”
  亦真哈哈笑起来:“吴队长,那些绳子下面一半被淋了麻油,上面一段被水打湿透,只怕你的人下去了一半,下面的人便点了火,那绳子正好烧到了半路上,你说,你的兵还能不能爬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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