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间

第43章


她看着陆家这样的行事,不免也生出了兔死狐悲的同感,她缘何能忍?这些年,她父亲一年老似一年,她的几个兄弟不争气,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烂泥也扶不上墙,想到这里她便恨得牙痒痒——她们家在东北的势力就这样一点点的被陆少倌接收了.......但凡有一个争气的,她有娘家在身后支撑着,也不至于做出这么些个事情来。她何尝愿意费那么些心思?她凄惘的想,总要为自己挣得一片天地罢,不然以后陆家也未必不会像对待梅亦真一样对待她!她能指望陆少倌吗?他连心尖上的梅亦真都保不住,更何况是貌合神离的自己?她心里清澄的很,谁都是靠不住的,只得靠自己罢了!
  对于怎么样解决眼前这个麻烦,她心里谋划了数次,可是权衡再三,都不敢付诸行动。毕竟这是陆少倌的孩子,他又是老帅和老夫人心尖儿上的肉,如今这陆府上下正有无数双眼睛盯着看着他,也在背地里暗暗观察着她,她是不敢轻举妄动的。相反,她现在更要作出对他如同亲子一样亲切的姿态,让陆府上下都能看到她的大度和包容。
  看着面前的念夏坐在那里沉思,挚儿只得规规矩矩的坐着,眼睛也怔怔的盯着那密瓜,身体纹丝不动。
  念夏心思回转过来,忙拿了一块瓜,满脸堆着笑容,那脸颊隐隐透着勉强和僵硬:“挚儿乖,你看大娘有了好吃的就想着你,呶,你快尝尝。”
  挚儿只是摇摇头,并不伸手去接。
  念夏脸上的笑一僵,又再接再厉道:“这瓜香甜的很。”
  挚儿使劲盯了一会儿那瓜片,缓缓地低下头,小声的说道:“我怕有毒。”
  念夏顿时气得火冒三丈,却又不能发作,她如何能把一个小孩子的话当真?她拍拍胸口,使劲的顺顺气,只得哄道:“挚儿说笑话了,大娘怎么会给你吃有毒的瓜呢?”
  挚儿用脚踢着那案几的木质腿,那眼睛只盯着地上看,嘴里道:“他们说,你不喜欢我,怕我抢弟弟的东西。”
  念夏心内发狠的将这些下人统统骂了一遍,脸上却堆出更加温和的笑容:“他们都是瞎说的,大娘怎么会不喜欢你呢?”说到这里,她眼睛媚然一转,继续笑道:“更何况,你也喜欢弟弟对不对?你怎么会抢弟弟的东西呢?”
  挚儿抬起脸来,看着念夏那颤抖的脸颊上硬堆出来的笑容,不禁浑身连打了数个哆嗦:“大、大娘,我没有想抢弟弟的东西,我只想要我娘。”
  念夏不以为然的道:“你娘不是死——”
  她尚未说完,突然噤了口。
  陆少倌在府上是下过严令的——谁也不能对挚儿说梅三娘死了的这件事情。
  念夏长睫轻扬,点漆的黑眸幽幽一转说:“你娘不是出了远门了?她很快就会回来接你的。”
  挚儿忙道:“大娘,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正好我也不想呆在这里,我想去找我娘,不如你把我送出去吧?这样咱们两个都如愿。”
  念夏一看这孩子思路如此清晰,嘴角衔了一缕冷笑,心里一遍一遍念着,这孩子真是留不得,真是留不得!大了还了得?
  这个念头一旦萌出芽来,就肆虐纷繁的在她脑海中穿行着,她笑一笑:“大娘呢,并没有不喜欢你,但是你说想让我把你送出去找你娘——”她笑意吟吟问道:“你爹不是一直在找她吗?”
  挚儿垂着头道:“我爹太忙了,我一个月也见不到他一次,我怕他是忘了的,派出去的人总也找不到娘——不如你将我送出去,我去外面找娘去?”
  念夏心里闪过一丝亮光,笑语盈盈道:“送你出去,我是不敢的,毕竟你现在是陆府里的大少爷。”她说到这里,便故意的停顿一下,如愿的看着挚儿的脸色黯淡下去,旋即又笑道:“你若是闲的无趣,我带你出府去逛一逛,倒是可以的。”
  挚儿小脸瞬间亮堂起来,他们细细的商量的了许久,挚儿才兴高采烈的走了。她看着挚儿远去的背影,盯着那案几上一动未动的蜜瓜,心里的计划慢慢成型。她想了许久,嘴角多了一丝冷凝的笑意。她一抬头,打眼看到了内室佛堂里那尊玉白菩萨,正以饱览众生相的韵味浅浅微笑着。念夏也淡淡的笑起来,她多想像菩萨一样,持着“犹如莲花不着水、亦如日月不住空”的姿态,不问世事、不惹尘埃。可是如今她既然在这样的位置上,总有身不由己,亦有情之所至。
  她神态幽幽飘忽,郁郁叹着气,终是将兰麝叫了进来:“吩咐下去,这个月十五,我要带麟儿去城里庙会上香。”
  兰麝忙道:“这样......是不是急了点?”
  夏日里阴沉将雨的天气,一阵斜风横刺刺的卷过,扑棱一下撞在那开着的半扇窗子上,一丝恻恻的寒意渗到念夏的脸上,缓缓绽出冷雪般的笑意:“虎大为患。”
  
  十五那天,天气异常的好,那云朵在艳阳的映衬下,带着一抹粉色,像是大片含露的蔷薇。
  一连三天的庙会,城里自然是热闹非凡。
  因少夫人要带着二少爷去庙里上香,这府里从几天前就忙上忙下,唯恐出一点纰漏。
  挚儿这几日格外哄着爷爷和二姨奶奶高兴。这一日,听到丫环来回道,说是念夏一会儿要来请安,他便撒起娇来:“听说大娘要出门子,挚儿也要去。”
  陆帅笑道:“你爹不是让你在园子里玩吗?出去有打仗的,怕是不安全。”
  挚儿小嘴一撅,小胖手一甩:“那为什么小弟弟就能出去?他比我还小呢。”
  陆帅一看小祖宗要生气,头都要大起来,他知道陆少倌不愿意让他出去的原因,左右是怕起齐五的人来找挚儿。
  二姨太知道挚儿是陆帅的心肝儿,这些日子对挚儿也是百般的宠爱,如今看到陆帅皱眉挠头,便忙走过来哄道:“乖挚儿,你要是闷得慌,你想玩什么,爷爷和姨奶奶陪你就是了。”
  挚儿一下挣开他们,直直的躺在地上打起滚来,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不嘛,我就要去看庙会,我就要去看庙会。”
  二姨太无奈的看着陆帅,陆帅扶着额,满头的细汗,答应也不是,心疼也不是。
  他寻思良久,看着挚儿这样坚决,也只得同意:“好好好,让你去,让你去。”他转身叫了人来,吩咐着一定要多跟几个人。
  当日念夏来请安的时候,二姨太便将挚儿托付给她。念夏面上有难色道:“按说姨娘的吩咐,我是不敢不听的,但是庙会人多,那样的热闹杂乱,只怕路上有了闪失,人家再嚼舌根子说挚儿不是我生的,我故意为难他。”
  二姨太便笑道:“你且放宽心,我托付于你,不过是让你留些心罢了。挚儿身边自然有我贴身的人去跟着,左右不会拖累你的。”
  念夏心里琢磨一会儿,便笑道:“既然二娘这样说了,我从命就是了。”
  二姨太便叫了贴身的嬷嬷上跟前来,当着念夏的面,千叮咛万嘱咐,只说要念夏和挚儿形影不离才能放心。
  大队人马浩浩汤汤的出了陆府,念夏便打了帘子吩咐道:“走荆淮路,那边热闹些。”
  荆淮路上到处都是摆小摊的,挚儿和念夏坐在马车上,只能擎着帘子,透过小小的车窗往外看。
  转过弯去就远远的看到梅家医馆的门牌,挚儿便哭着闹着要如厕。
  念夏忙令人带他下车去。
  他一溜烟就跑到梅家医馆门口大树背后,窸窸窣窣解着腰带,慢慢蹲下去。那些下人要上来帮他,他便喊道:“你们离远点,你们离得近了我拉不出来。”
  他从口袋里悄悄掏出几张小小的纸片,那是他常日里无聊的时候,下人们为了逗他,给他剪的各种各样的剪纸。那一张张剪纸不过是枣子大小,并不显眼,可是拿在手里仔细辨认,亦能分辨出是什么东西来。
  大树后面坐落着一块不起眼的大石,他便将那几张小小的剪纸贴在石头后面。他知道,那大石头下面压着一把门钥匙,是当日他生病醒来后发现的,某一个深夜里,他无意中看见娘偷偷压在下面的,大概是以备不测之需。
  他心里有着一线希望,希望有人来找钥匙的时候能发现这些贴纸。
  他认真地贴着,只怕功亏一篑。那是四张小小的图,分别是知了、宝剑、梅花鹿、斧头——知剑鹿斧,挚见陆府。挚儿边贴剪纸边心里美滋滋的想,挚儿真是挺聪明的。
  当日念夏答应带他出门,曾说道:“我只是带你出门逛一逛——至于你怎么去找你娘,要用什么法子,我可不参与。”
  挚儿心里腹诽,大娘真狡猾,明明巴不得我抓紧离开,还要撇清的与她毫无关系。
  念夏不帮他,他不会写字,又不能求助于陆府里的人,为此,他真的是愁肠百转,耗尽了脑汁,几乎将以前听过的话本子、小故事翻来覆去回忆了数十遍,才想出这么一个法子,他当时心里倏然一亮,只觉得这个法子好的很,小脸上都闪烁着激动的光芒,可是又陡然垂头丧气起来——他娘这么笨,能看懂吗?
  挚儿望望天,他不禁又有些忧虑了。
  他做完了这些,心里满是担心,担心根本不会有人看懂这些暗号,便蔫眉塌眼的上了车。念夏看他如霜打了的茄子一般,也不问他做了什么,只是笑笑,便吩咐离去。
  车队逶迤而去,挚儿的忧愁也飘了一路。
  
  庙里大殿中摆着紫檀木的架子,上面有青瓷阔口的瓶子,供着一枝绿叶托着的带露莲花,雪白的大蓬花瓣开了一半,团团嫩嫩如莹润的玉,散发着一层釉光,合着清甜的雅香,在大殿里益发垂落出阴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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