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间

第48章


她又怕自己猜错了,她怕他已经将她遗落在旧日的尘埃里,不复想起。这样的矛盾,每时每刻都在抓挠着她的心,可是,她仍站在这个街角,和自己打着赌,和自己拧巴着。当他的车出现在视野里的那一刻,她的心倏然落下,却又噗通一声的猛跳起来,一个她被打败了,一个她雀跃起来。可是她的双脚生根,她不能走过去,她不能给他横生枝节。
  就这样道别吧,在心里,在梦里,在你和我同时存在的空间里。
  她远远的站着,隔着嘈杂繁乱的人群,却仿似听到他在轻声叹气,她似乎看到了他深锁的眉头。她知道这样的打击有多么重大,她却不能在他身边有些许安慰。这世间事,没有几件是按常理出牌的,她和他曾经对命运的安排都寄予了过多的重望,因此他们的不幸也来的格外沉重。可是回头想想,这不幸的每一步,都带着自己选择的烙印。她以为自己曾经的做法很有英雄气概,可只要是人,就有人性,有人性,就有弱点,历史上下千年有几个真英雄?她却偏要去做一个英雄。她也问过自己,后悔吗?呵,并不。命运并没有安排另一种相遇给他们,这是他们注定的造化。命运幽默得摆布着这世间的人,越来越多的人沉默,越来越少的情有结果,不过如此罢了。
  那车子驶远了,她在从暗处走出来。他像是生了翅膀,就要飞走他乡。曾经她在他的羽翼下,一起肆意的翱翔。而现在,他独自飞走了,她被遗落下来,将自己的后半生作为献祭,承奉给曾经的过往。其实她这一生,已经过完了,她也给不了谁了,她心里清楚的紧。她不由自主的往前面走过去,不过一会儿,便看到了陆府的大门,那旧日里的热闹喧哗似乎还在耳边,却转眼已经烟消云散。这府邸以一种端然的姿态,看着风云变色、潮起潮落,它只是一个看客,看惯了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戏码,用一种鲜红的姿态诱惑着向往它的人,饱含着无数的岁月和隐秘,藏着大片大片空落的庄重,静静的流淌其间。
  不要害怕,不要悲伤。它见得久了,只怕那些墙也会说话叹息。
  
  挚儿知道娘的心事,可是他却只能看着,无能为力。他对于自己爹娘的故事,只是一知半解,但他也并不想多问,上一代的事情,夹杂着太多世事,太多的风云,他愿意做一个倾听者,可是如果娘不说,他便做一个孝顺的儿子。如今,他已经有了幼儿,只在心里暗暗的告诉自己,他对陆家长孙的身份并无兴趣,他只想一家人守在一起,继承母亲的医术,过着平静的生活。亦真也曾叹气说,她当年若不将挚儿带出来,或许他跟着陆少倌,会有更开阔的天地。可是挚儿只是搂着她说,娘,我爹为了江山,失去了太多的东西。对于我而言,他失去的,却是我最看重的。人家说,大医医国,小医医人。既然我爹选择了医国,我就安心做一位医人之人。亦真便笑道,可是你这样的聪慧,在民间行医岂非可惜?挚儿笑道,我生命里的风景,只在细水长流里,我甘之如饴。
  倘若陆少倌听得挚儿母子的对话,不知道会作何感慨,是叹息挚儿胸无志气,还是心内会有一丝丝的羡慕,至少他的儿子,选择了相守相伴,没有重蹈他的旧路。这些年来,他身边从未断了人,前呼后拥,莺莺燕燕,可是他依然觉得孤清,风景看透了,看过了,一同看风景的人,却早已经遗落。他只觉得疲惫,仿佛曾经他为之渴求的,竟是毫无意义的?
  他如今已经四十余岁,前半生如南柯一梦,大梦初醒,他在醍醐中再世为人,却再也找不到那双熟悉的温柔手,空留下一颗沧桑疲倦的老心。
  亦真亦在叹息,如今她的孙子刚出生,她给他起名叫做陆襄。他征战良久,军民死亡无数,纵然是无奈之举,亦有杀生之孽,她愿意用世世代代的医术来帮他弥补,来襄助他更多的功德。
  一万英尺的高空里,陆少倌似乎听到了什么,他的心脏突然骤紧,他双手颤抖着捂住胸口,只觉得有只魔手在跟他抢命,他就要被掏空了,他不能呼吸,他挣扎着打破了桌子上的茶杯,室外的人听到异样的声音,忙闯了进来,有人呼叫着随行医生,有人忙着将他抬到床上......
  他的意识渐渐地模糊起来,仿佛看到了那一夜的荷花在初冬中肆意的绽放着,那一抹娇羞的笑容,带着甜甜的香气,扑面而来......
  
☆、【二十六】
  七十年代有着时代开始变化的苗头,这是一个限制中有着张望眼睛的年代,变化体现在微小的细节中,你到大街上去看看,纵然那色彩还是以灰黄蓝为主,但时尚也在尘埃中悄悄地展露出头角。在这样严谨的压抑和限制中,人们用尽各种小心思,只为能在流行的轮回里,某一刹那的步调中刚好合拍。然而这暗暗隐藏在城市每个角落里潜移默化的微风,并没有吹到陆襄这里来。
  陆襄带着一身疲惫回到宿舍里,一进门便将电视打开,正好看到当晚的新闻联播。新闻联播里熟悉的主持人声音总给他一种镇定精神的安慰。他换上加长衣服,在小厨房里拿了几颗两天前买的青菜,熟练的择了菜,然后挥起勺子热火朝天的炒起菜来,不过十来分钟,他就端着汤水和新出锅的菜出了厨房来。他坐在床边上,就着写字台的一角,边吃饭,边插空瞄一眼电视上的新闻。他看的有一搭没一搭,但即使作为普通的一个老百姓,他也能感觉到现在朝里对两岸关系的风向变了。他正琢磨着,宿舍里的电话铃声突然清脆的响起来。在这个年代,电视和电话都还是少有的,平常百姓家等闲是配备不上的。可是陆襄自出生以来,因家里医馆生意一直非常好,在整个省里也是闻名的,平日里来往有白丁,亦有名流,自然也会走在时代浪潮的前段。
  去年唐山大地震的时候,父母亲都去义务参与救援,多亏有电话,每日无论多晚都能够往家里报平安,才不至于让奶奶担心。
  如今他自己住一间宿舍,已经属于额外照顾的了,这也是浦江大学对他们这些留校科研人员的优厚待遇。房子虽小,但他也精心的布置起来,将一间小小的宿舍进行了合理分区,利用书架、帘子之类的布置,隔出了厨房、书房和卧室。他日常工作安排也比较繁忙,白天去浦江大学的医学门诊部工作,晚上就在宿舍里做科研课题。
  电话是母亲打来的,儿行千里母担忧,一听到儿子的声音,母亲就觉得孩子在外面是吃了苦的,可是她又看不着摸不着,只能忍着心酸,一遍一遍的嘱咐着:“襄儿,你要照顾好自己,不要总是在屋子里埋头工作。”
  陆襄知道母亲的担心,忙安慰她道:“妈,您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母亲在陆襄的安慰下,心情稍微好一些,忙将此次电话的主要目的道出来:“最近你表姨妈家的女儿吴金兰,啊,就是你小时候见过的那个妹妹,去浦江玩几日,你一定要好好招待啊。”
  陆襄自然知道母亲的意思,这种事情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今天他便有点不耐烦的:“妈,我最近真的很忙——”
  母亲何尝不知道他的心思,也不容他拒绝,斩钉截铁的说道:“这个事情,你必须看在妈妈的面子上做好。更何况,你作为表哥,怎么能不照顾妹妹呢?”说完,也不停陆襄再说什么,便直接把电话挂了。
  简直不容置喙。
  陆襄听着电话里嘀嘀的忙音,只能仰着头看向天花板,满心的无奈,过了许久才能吐出一口气来,天下的妈妈是不是都这样?
  他索性不再想了,便将电话扣上,伸展了几下身子,麻利的将碗碟收拾好,便扯了台灯,埋头写起论文来,他这两年一直在做将中医的针灸与西医的磁疗合并使用的研究课题。写了几行字,他便不自觉的看了看枕边的针灸盒子,这个盒子每日与他形影不离,是当日他出来上学的时候,奶奶郑重的送给他的。他忍不住放下笔,将那盒子再一次的拿在手里,摩挲着打开来,三根银针犹如已经熟悉知心的爱人般呈现在眼前,每根银针上面都雕有一朵梅花。他自幼学针灸,传承于父亲和奶奶,十几岁的时候已经可以辅助父亲行医治病,但父亲的眼光似乎并不局限于这个小小医馆,他努力地将陆襄送出来,送到这个大城市来,鼓励他继续读书,学习更多的医学知识。陆襄现在还记得当年他上学的头一天,他父亲对他说的一段话:“医学,无论是中医还是西医,都是随着科学进步而不断发展的,方式不同,医疗手段不同,但殊途同归,没有冲突,反而需要更好地结合,才能创造更多的奇迹。”
  他深受启发,突然觉得父亲给他打开了另一扇门,让他看到了更为新奇的、也更为美妙的世界。从那以后,他在夯实中医知识的基础上,也在积极不断的学习西医知识,对西医的研究也逐渐深入。之后他在毕业实习的时候,就独创了一些小的中西医结合疗法,效果出奇的好,因此浦江大学才将他挽留住,留校做了课题研究员,同时兼任医学院门诊部的保健医生。
  
  早晨,陆襄神清气爽的走进办公室,办公室里的同事们正围在一起热闹得讨论着什么,那气氛既兴奋又神秘。他径直走到办公桌前坐下,翻看着案前的病例,也并不在意他们在说什么。正常来说,保健医生主要是针对一些重要人士尤其是官员干部的,平日里是不用坐诊的,只是需要对一些保健人员进行理疗和诊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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