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间

第47章


其实不过是是他要给自己信心。他偏要养活一株给她看看,期望着这一份坚定的心,能给她一点感应,哪怕她已经不在了。他幻想着,就忍不住酸涩的笑起来,他总觉得她依然能看到,依然能认可。可是这么多年,她从来不曾入得梦来,其实,是他不敢,他不敢做那样的旧梦,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哪怕是在梦里。纵使这些年他想她想到了极致,想念得时刻喘不过气来,他依然不敢梦到她。他与她之间,到底是谁负了谁多些?结局已定,没有人在意。
  数十年的经营,大量的物资,大批的军队家眷,一批批的撤去了靖岛。半年前,他将念夏及家里上下都送了去。念夏四十余岁的高龄,不顾大夫们的劝阻,毅然又怀了身孕。她的想法,他都明白。她走之前的那个夜里,安静的坐在他身边,只轻轻地说了一句,我想要什么,你知道的。是啊,他都知道的,可是,他给不了她啊,他的心,早已经全部交了出去,没有一点余地,他是真的拿不回来了啊。他苦涩的笑起来,千言万语凝成一句回答——你也知道的——其他的,我都可以给。念夏沉默了许久,站起身来笑一笑,那身姿是永恒的高贵优雅:“麟儿永远是你的继承者。”陆少倌也笑起来: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答应你。”念夏的嘴角弯出一丝凄容:“我能要的,也不过如此罢。”
  念夏走了,她走的没有一点不舍。她想要争取的,他给了她,她不能再奢求其他。她总以为日久天长,她会得相濡以沫,用满心的真情感动他。可是他没有留任何空间给她,他的心里,从来只有一个人的位置。
  当日,她从山上回来,身上有鲜血淋淋的伤,触目惊心。他看在眼里,也就没有再责备她,甚至问都没有问她,只是让人不停地去找。他越是不问,她越是不安。她本来以为他会质问,会责备,她都准备好了满腹的说辞,能让他信服的说辞,她在心里一遍一遍演练着,几乎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可是他压根就不想知道。可见,那疑心就像是一个芽,埋在了他心里,而他从未想过要拔去。她在之后的日子里,益发严谨自己的行为,可是,她还是没有忍住,将他在外面养着的穆铭姑娘逼死了。那穆铭长得像极了梅亦真,一笑一颦里都透着那个人的韵味,他竟迷的不能自拔,成日流连在外面的小公馆里。
  她知道他不爱她,可是至少他的人还在她身边。可是,她不能容忍他被一个不相干的人骗走,呵,可不是骗走的吗?那位穆姑娘哪里好?不过是一双眼睛恁地像那梅三娘!
  她已经输给了梅三娘,她不能再输给一个仿品。尤其是那个仿品竟然有心觊觎这少夫人的位置,她也不看看她是什么出身!她背地里搅和着一部分将领意图逼宫,她真当她念夏是吃素的?
  当日她亲自去处置了穆铭,她亲眼看着穆铭吃下了□□后,那面部狰狞的痛苦,那心里却一点畅快也没有,心内只觉得苍凉。她可以居高临下冷笑着看着穆铭一点一点的死去。穆铭笑的凄厉,眼睛都渗出血来,她颤抖着嘴唇费力的笑着,那笑容透着可怕的妖异:“夫人,你这样处置了我又有何用?你永远也杀不死那个活在他心里的人。”
  念夏听到这句话,浑身哆嗦起来,她紧紧的攥住拳头,却依然保持着优雅的笑容。她靠在客厅中央的西洋桌边,顺手拈起桌上花瓶子里的一朵蔫枯的绛红色玫瑰花,轻轻抛到穆铭斜躺着的沙发上,那嘴里流出的鲜血便与玫瑰沾染在一起,触目是嫣红一片。念夏带着满心的狠意,缓缓说道:“你也知道你是个赝品——可是那个人,纵然是他心里的宝,她也已经死了。
  穆铭颤抖着脸颊,她的知觉在一点点的流逝。她苍凉的笑起来:“夫人,我虽然是个赝品,可是我不痛苦。你比我痛苦,因为你爱他。可是他永远也不会爱上你了,哈哈哈哈。”她用尽了余下的力气,突然这样狂笑起来,那鲜血从口中汩汩的涌动出来,将身下的沙发亦染成了深紫色。
  念夏看着她的样子,心里生出一丝恐惧,仿佛那死去的人竟然借尸还魂与她说起话来。她走动几步,将自己掩藏在窗子后面的阴影里,浑身发冷,便恨恨的笑道:“我赢不了她,但却赢得了你。”
  穆铭仿佛听到了毕生最好笑的一句话,她再无力气,便咧着嘴无声的笑起来:“夫人,其实你与我,不过是尘埃和灰烬的区别罢了,又何必这样互相难为......”她费力的转转头,看向那午后静谧的阳光,微不可察的叹了一口气,眼珠已然呆滞了:“你看,谁能争得过这太阳去......”
  这句话尚未说完,她整个人突然如断了线的木偶一般,滑落在地上,再无任何生气。念夏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再也没有那躺在地上尸首一眼,只是缓步走出房间去,那脚步有僵硬的调子,像是刚从冰柜里出来一般。她走到院子里时,不自禁的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阳,它正播撒着毒辣的、炽烈的阳光,无处不在。
  她想到了那个隐秘了多年的秘密,她从来没有说出来过——梅三娘其实还活着。她心里充斥着无尽的恨意,只是痛快的想——生离死别这样的戏码,演过一次就够了,舞台上谁也不耐烦反复登场。
  陆少倌无限的思想在往昔和今朝中穿梭,他只觉得,这以后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长,他该如何打发是好?后世又将如何在史书中评论他?只怕,没有什么好话罢。自古以来不都是这样?胜利者拼命的抹黑,应该很难看到客观评论吧。他这样想着,万箭穿心,恨不得就这样一头栽下去,毫不留恋的随了亦真去,可是亦真希望见到他吗?他苦笑着摇摇头。
  
  阳光西下,窗外依然是澄静的素色。他整理好衣冠,缓缓的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走了几步,却又站住,回身将屋子里得场景再细细的看一遍。以后,这些家常都只能活在记忆里了。他微不可闻的叹口气,抬步走到外面,穿过一个又一个厅堂,走过那花园子,迈过那一进又一进的穿堂门,他身后的事物随着他离去的步伐,也缓缓沉淀为历史。他走到大门外,站在门前的台阶,回转身去,仰首看一眼门上挂着的描金牌子上,那硕大的“陆府”两个字,还是前朝皇帝的御笔,今后,也只能被人轻轻地摘下,归入一角,随着岁月寂寞破败下去。
  有人走上去,要将两扇朱红色大门关上。他摆摆手制止了那人,自己走上前去,两只手抚上那有些斑驳的、带着沧桑感的门环,用力带出来,那厚重宽大的木门低沉吱呀的回应着,从两侧缓缓的合上,最后只听得噹的一声,那木门俨然合住,将过往的喜怒哀乐统统掩在了旧日里。
  他走下台阶,看着夕阳已旧,便起身上了车。
  一切已经尘封,此间再无陆府。
  车子缓行在大街上,街上的人们依旧熙熙攘攘,没有人关心谁得了天下、谁失了江山,他们只求平安温饱。因此,他们谁也不曾想到,这样一辆不起眼的车子里,坐着曾经叱咤风云、坐拥半壁江山的陆少倌,可如今,他也不过同他们一样,将要过着偏安的生活,只为活着而生活活着。
  突然有个身影,在人群中闪过,他忙定睛去看,可是那个身影却又消失了,他觉得自己定是看花了眼。他不禁笑起自己来,真是年纪大了,人也恍惚了,她怎么可能会在这里呢?
  他看着街边那些来来往往的女人们,像是看到了无数她的影子:那弯着腰簪花的女人,是笑颜如花的她;那行走如燕、步态轻盈的女人,是欢快逍遥的她;那低首逗猫、露出雪白脖颈的女人,是温柔如水的她......
  他将过往留了下来,也将他自己的心留了下来。他愿意沉浸在旧梦里,安然徜徉在已然发生、没有未知的世界里。
  他固守着怀念,只觉得安全。
  飞机腾空飞了起来,发动机轰隆隆的鼓噪着耳朵。陆少倌闭上眼睛,他不再看,他看得已经够了,足够他的后半生,去回忆,去缅怀。
  三千繁华落尽,难求身边有你。
  别了,前半生。
  
  亦真看着那辆黑色的车缓行过来,只觉得隔山隔海的遥远也比不上今日的悄然相见。她躲在人群里望过去,却生生的止住了脚步。她看到报纸上的消息,知道他即将离开。他这一走,以后远隔万水千山,怕是此生再难相见了罢。纵使之前的日子里,她一直躲起来,而他一直以为她死了,两人并无再次相见,可她也总觉得他就在她的身边。那是一种想见就能见到的距离,又有着近在咫尺却远如天涯的争如不见。
  她只是静静的望着。那车子是他旧日里私用的车,外人不甚认识,但她是识得的。那车窗半掩着窗帘,她看不清楚里面,但她知道他就在里面,就在那车窗帘子的后面。而此时,他在想些什么?有没有曾在思绪万千的缝隙里偶尔想到过她?她不知道,也不敢去细想。那车子越驶越近,车窗帘子突然动了一下,他的脸若隐若现的出现在帘子的侧面,可是从亦真的角度看过去,只是模糊的。哦,不,他似乎看到了她,眼睛闪过一道亮光,她忙混在人群中走了开去,直到那车子驶出去很远,她才敢走出来。
  只为了这短短的一瞥,她在这里守了好几天,每日只是这样站着等着。她猜着他会走这条路,因为梅家医馆就在附近——她怕自己猜对,怕看到他还在留恋,那样她会心疼,一颗疼痛的心怎么去支撑未来那些没有他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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