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间

第53章


  阿臻正有些恼,可一听亦真的话,那心里的不开心便瞬间冲散了。她得意的看了刘老一眼,便快步走到亦真跟前去。亦真从身边的布包里,掏出刚才她用的那三根银针来,谨慎的放到阿臻的手里,嘴里笑道:“这是奶奶常年用的针,有一副已经给了襄儿了,这一副给你。”
  阿臻知道这东西珍贵,忙跪下叩头,要行拜师礼。亦真忙扶住她,不让她跪下去,她看着陆襄和阿臻笑道:“现在好了,我的针都送出去了,以后奶奶只能封针喽。”
  陆襄听这句话,突然有些心酸,忙喊一声:“奶奶!”
  亦真笑着摆摆手:“您今日能入得刘老门下,我也算是安心啦。以后后继有人,我也要好好歇歇啦。”
  她说完这些,又对着阿臻笑道:“还不快把针收好?你以后若真想学了,可以来找奶奶。”
  阿臻忙将那银针珍之又珍的用布包收起来,放在贴身的口袋里。
  亦真做完这些,只觉得心事忽然全都放下了,一身轻松,便敛敛衣袖,和老邱告辞离开了。
  
  晚上阿臻回到医学院了,便迫不及待的要将自己拜师的事情告诉爷爷!虽然她并不懂中医,但是她不怵,陆襄能学得,她就能学得,有什么可畏难的?陆襄奶奶统共只有两副针,如今给了她一副,陆襄那里还有一副,这样的分配,倒像是什么信物似的,她越想,越觉得心里生出一种甜蜜的幸福感,似乎那针就代表了一种承诺或是保证。
  爷爷此时正靠在床上休息,她蹦蹦跳跳的跑过去,满眼里只是笑。
  陆少倌听着床边有人蹦跳的跑过来,不用睁开眼睛就知道来人是阿臻。
  他缓缓地睁开眼,笑道:“丫头,又去哪里淘气了?”
  阿臻只是笑着不说话。她不敢告诉爷爷自己在这边拜了师傅,因为这两方关系异常的敏感和脆弱,平日里爷爷都让她不要与这边的人太过亲密。
  陆少倌看得奇怪,便笑道:“你平日里话最多了,叽叽喳喳跟百灵鸟似的,怎么今天就像是没了嘴儿的葫芦,哑巴了?”
  阿臻便撒娇笑道:“我就是陪着刘爷爷出去开会了嘛。”
  陆少倌便不再追问。
  阿臻看爷爷不再问,便帮着爷爷梳洗,来回忙活着,一不小心,身上一个小布包掉了下来,落到了病床角上。她并未察觉,正端了水向外走。
  陆少倌看了看,起先也并不在意,不过随便瞄了两眼。可是他的脑海中突然灵光乍现一下,便什么也顾不得,忙挣扎着坐起身来,将那个布包从床角拿过来,只盯着拿布包上绣着的梅花看,只觉得异常的眼熟。他心里有什么东西轰隆隆的滚滚而来,将他炸的混沌起来,他用颤抖的手将那布包打开,三根银针赫然呈现在眼前,他伸出手去拈,可是拈了好几遍也拈不起来,只好托在手心里端起来仔细的看。那面色益发凝重起来,恰逢阿臻收拾停当进来,他沉声问道:“这银针是哪里来的?”
  阿臻一看这小布包,忙摸摸身上的口袋,便知道是不小心掉出来了。她看横竖是瞒不过了,忙笑道:“爷爷,我、我今天拜了师傅了。”
  陆少倌只盯着那银针看,嘴里道:“师傅?什么师傅?”
  阿臻俏声笑道:“我想学针灸啊,陆襄会,我也要会,我以后要和他一起治病救人。”
  陆少倌忙问道:“陆襄?”他在脑海里仔细搜寻着这个人的信息,似乎听过却又没有什么印象似的。
  阿臻忙点头:“是啊,就是给您治病的那个年轻人嘛。我今天拜的师傅,可是陆襄的奶奶呢!她人特别好,把自己随身常用的银针都送给我了呢。”
  陆少倌闻言,如遇雷击,整个身子僵住,那嗓子里发出的声音仿佛是从天外传下来的,虚空飘渺:“你是说,这银针,是、是陆襄的奶奶给你的?你见到她了?”
  阿臻觉得爷爷的反映恁地强烈,便奇怪起来:“是啊,我们刚才见过面的。”
  陆少倌只觉得万般情绪从记忆深处排山倒海汹涌而来,他再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静静的闭上眼睛,久久不能平复心情。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当她去了,可是又不愿意相信她已经去了。他用尽所有力气去忘记她,企图将她曾经存在过的痕迹都磨灭,所以他从来不提,从来不想。可是他一旦看到靖岛上,那些在南方温热地带艰难成活的梅树,就对记忆的猛兽再无抵抗之力。他到后来也终于明白,如果是你硬要自己去忘记的东西,往往是忘不掉的。亦真是他此生都难以撼动的信念,曾经他放弃了这个信念,如今却能找回来了。他回来这一趟,收获了这样一个消息,他觉得自己真的是回来对了。
  过了许久,他才能找到自己的声音,而那声音是嘶哑低沉的问:“她.....她可还好?”
  阿臻并没有接着回答,她看着爷爷这个情况,心里慢慢了然起来。她侧着头想了想,:“爷爷,她是不是您那位通匪的夫人?”
  陆少倌闻言一惊,微微一扬眉道:“你这小鬼头,竟然知道这么多事情?”
  阿臻笑一笑:“我小的时候,他们说话都不避讳我,当我听不懂,其实我都记着呢。”
  陆少倌的思绪像是回到了遥远的过去,那一丝丝一缕缕的牵绊,令他的声音也沉重而久远:“........她有她的义,她放了那些人,我一直等着她的解释,可是她一直没有......我不知道她是不敢还是不屑.......还没回到城里,她就跟着那齐五走了......我连问她都没来得及......可是过了这么多年,我想明白了,我当年即使是问了她,又有什么意义?她做的事情,自是有她的道理,我容不容得下她,是我对天下的交代。”
  阿臻其实听说过一些,尤其是看到爷爷和念夏奶奶那种冰冷的交集,她心里也曾经有过对这段感情的看法,便脆生生的说道:“爷爷,以我来看,您这么多年也没有看清楚。您对天下有了交代,可是天下对您有交代吗?谁会在乎您每日在书房里面对着那株梅花的心情?您为了江山,与陆襄奶奶分离;您为了那悠悠之口,将自己的心放在火上烤;您将那梅树从内陆运到热带来,又在书房隔间建了冰室,专门养着它,纵使那梅树的徒子徒孙都开遍了靖岛,可是又能怎样呢?您这样的思念揪心,只会让我们这些身边的人心痛,可是您看看这窗户外面,这天下的人——他们,谁知道?谁又在乎?”
  陆少倌沉默了,他的眼神远远地飘向了窗外。此时正是傍晚吃饭的时候,窗外不远处的医学院食堂处人来人往。有一对老夫妻,老先生穿着病号服,老妇人搀着他,纵然是搀得那样费劲,两个人的手也是紧紧的握住的,他们走的很慢,走几步,老先生就有些劳累,便停顿一会儿,妇人就帮他擦擦汗。两人的表情平和,老远都能看到他们的眼神里有着对彼此深深的依恋,那一段短短的路,被他们走出了天长地久的味道,仿佛他们一直在路上,也将一直走下去。
  后面急匆匆跑过来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他嘴里喊着什么,大概是“让开让开”之类的话。老夫妻忙笑着侧起身来给他让路,小男孩便蹭蹭的跑进了食堂里,然后追上来的是大概是小男孩的爸爸,这位爸爸擦着汗,抱歉的对老父亲点点头,紧跟着跑进去。
  这才是寻常百姓家。
  这样的场景,在陆少倌的生活里,几乎是绝迹的,他是缺失的丈夫,缺失的父亲。这些年来,他忙着争天下,戾气越来越重,一句话可以翻云覆雨,一个眼神可以叱咤风云,不动声色间,一些人就从世界上消失了,他也并不觉得可惜或是悲悯。一切的一切,只为了江山,呵,江山。可是到头来,他什么也没有得到。念夏已经与他多年貌合神离,她的那几位情夫,他心里都清楚的很,只是懒得动他们罢了。他的孩子们,没有一个和他亲近的,在外面做的一些混账事,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而是眼前这个小丫头,与自己没有什么血缘关系,却颇得自己的缘分,时常跟在自己身边带着。他的下属们,若不是他钳制的严,只怕也早又生出动乱来.......想想这些,他就觉得无穷无尽的疲倦。他怀念旧日梅花下的一壶酒,身旁佳人的一缕笑,只觉得那时候的时光,纵然是行军打仗,动荡不安,心里也是沉静的。
  阿臻的一席话,纵然有她的孩子气,他却如醍醐灌顶,心间通明。
  他沉思了许久,便叫了黄主任来进,细细的吩咐了几句。
  黄主任神色亦是激动,但又有些犹豫:“属下明白您的心情,只是我们如今在人家地盘上,不比我们自己那里,警卫力量怕是不够的,只怕......”
  陆少倌的心思那样迫切,眼下哪里还顾得上这些问题,便摆摆手道:“你啊,跟了我这么些年,是比夫人还了解我的人了,如今怎么反而瞻前顾后起来了?我都活到这把年纪了,如今这一场病赶着一场病的来,本身也没有多少日子好活了......”说到这里,他不禁轻轻念诵起来:“是日已过,命亦随减。如少水鱼,斯有何乐......”
  黄主任听得满心心酸。
  陆少倌继续说着,也忍不住潸然泪下起来:“......之前那些年,我总是考虑这个、考虑那个,独独把她丢下了......如今她就在这里,就在咱们眼跟前,你还不让我去见她,你是想让我死不瞑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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