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懂浪漫的男朋友

第50章


  走路时站立不稳歪歪斜斜,吃饭时手抖个不停掉食物渣渣,说话时难为情又害羞满足……曾经说一不二的强势和控制消失殆尽,像是宇宙的时针被人拨乱,我们之间突然颠倒变换了位置,由我领着她,重新开始人生的新旅程。
  出院那天,好巧不巧,正赶上如意出院。她为了方便照顾大圣,高薪聘请了育儿嫂,小少亲自接送服务。我爸在她回到出租屋后,告诉了她我妈生病的消息。没有想象中的愤怒或者悲伤,更没有眼泪。
  我爸说,当时如意只是愣愣坐了一会儿,看着熟睡中的大圣久久没有说话。直到我爸离开,她低低回了一句:“我知道了。”
  *3*
  周四,为了庆祝许一芬出院,湛澈请大家吃火锅。
  一半牛油麻辣汤,一半大骨浓汤,虾滑、鸭肠、鱿鱼、手切羊肉肥牛卷、牛蛙、墨鱼仔……热气腾腾翻滚着捞上来,豆豉酱、海鲜酱沙茶、酱油蒜泥、麻酱任君选择。
  我带了几瓶黄酒,暖着放几颗梅子,酸酸甜甜当饮料喝,酒至半酣,如意抱着大圣和小少到了。
  许一芬瞧见大圣,露出孩童般好奇的眼神:“谁家的?”
  见如意裹着的披肩流苏甩来甩去,她直盯着看,渴望又羡慕:“小姐,你的披肩真好看。”
  如意怔了很久,外套也顾不上脱,蹲在她旁边,用勺子喂虾滑,面拿湿纸巾擦嘴。
  “妈,我是如意,如意呀,老二。”她的声音很大,但放慢了语速,是跟婴幼儿在一起时独有的软声细语。
  “哦,”许一芬笑吟吟看着她,“你哪口子的?”
  “妈……您家的呀,您家的。您看看这个,”她红着眼圈,哆嗦着从包里翻了又翻,竟翻出根擀面杖,“我小时候,您不是最喜欢拿这个揍我?对,擀面杖——除了打人,它还可以用来擀饺子皮。我请了个阿姨,明天咱们包饺子吃,好不好?”
  医生叮嘱我们多帮老太太回忆陈年旧事,慢慢觉醒,恢复记忆,倒是个好办法。擀面杖对于如意和我妈来说,有特殊的意义。
  “咬子?咬子是谁家的?”
  呃……
  许一芬连说了几次“咬子”后,突然失声尖叫:“老二!老二!老二被抱走了!找。”她拉着如意的手双膝直往下跪,泪眼婆娑地说:“崩爆米花的,追,赶紧追。”
  如意全身都在打战,“哇”的一声抱住我妈大哭:“妈,我在这儿呢,找回来了妈!”
  我记得这事。
  小时候我和如意嘴馋,听说前街来了崩爆米花的小贩,缠着我妈从米袋子里盛了碗干玉米粒,往我裤兜塞两块钱,叮嘱我俩一起去。
  我拿着玉米粒和装爆米花的塑料袋,腋下夹个小板凳,如意拽着我的后衣襟,两人屁颠屁颠去前街排队。
  是那种传统的工艺,需要把干玉米粒放进一口黑乎乎的圆葫芦状的压力崩锅里,外面烧着煤炉。小贩一手拉着木风箱,一手不断旋转着压力崩锅,使其均匀受热,等火候到了,胶皮麻布口袋里“砰”的一声巨响,白茫茫一片,爆米花早滚进放好的布袋子里。
  新出锅的爆米花脆甜浓香,那时小孩子们只要听到这声巨响,比现在电视、网络、广播发布的任何宣传广告都好使,一个个缠着父母闻声而出,排多久的队都肯等。
  我们去得晚,排在最后一个,又赶上吃午饭,崩好爆米花后只剩下我们姐妹俩。手忙脚乱地将爆米花装到塑料袋里,我给自己和如意各抓了一大把,急匆匆夹着板凳边走边吃。
  走了几步我发现如意没跟上来,回头时看到那小贩抱着她,崩爆米花的工具也扔了,只一味拼命地往我相反的方向跑。至今仍记得吓得几乎尿裤子的我,边追边声嘶力竭地喊:“崩爆米花的抢小孩!快来人啊,妈,快来啊!人贩子抢如意……”
  我喊得越大声,那男人跑得越快,万幸的是我妈见我们没回去,刚好出来找,看到这情景疯了似的追上,我则哭着找附近的邻居,一喊十,十喊百,几乎半个小区的人出动,撵了那小贩几分钟,好在对方见人多势众,扔下如意钻进路边的玉米地,邻居们赶过去时早没了踪影。
  我妈在跑到距离如意不到五六米时,摔了个跟头,嘴唇磕在一块石头上满脸是血,也顾不上擦,将吓得脸色煞白的如意紧紧搂在怀里,母女俩哭至失声。
  那年我五岁。如意三岁。
  没想到我妈脑损伤后想不起家里的任何人,却记得幼时的如意差点被人抱走。
  “不哭不哭,老二找着了,找着了。”我轻拍她后背,如同哄几岁的幼童,柔声细语。
  老太太迷迷糊糊哭了一会儿,在特制的轮椅中睡着。
  “姐,”如意环住我的腰,双肩止不住地抽动,“怎么会这样呢!姐,妈不认得我,妈不认得我!
  我也哭。
  何止不认得你。她谁都不认得了。
  怕吵醒我妈和大圣,如意哭得压抑,眼泪、鼻涕蹭了我一身,抽抽噎噎:“我不敢回来,是以为不回来,觉得咱妈就像我离开时那样,健健康康的。我气她了,她随时能抄起什么东西追着我打。”
  我摸着她的头,表示理解地轻轻拍了两下。那样的场面,我也很久未见,十分怀念。
  24小时营业的火锅店,出出进进,座无虚席。
  喝完最后一杯酒,我爸忙着取商店代收的快递,先行一步回家。小少抱着大圣紧跟在推轮椅的如意身后。哭哭啼啼抹着泪的她,看得我悲愤交加。我和湛澈垫后,一行人正往外走,却瞧见洪喜拎着几个纸袋,和水横流有说有笑进了店。
  一如意最先看到洪喜,垂头假装没看到,她当然不想打招呼。
  向绵里藏针的小少哪肯放弃掐架的机会,阴阳怪调地说:“哎哎哟,我得仔细瞅瞅,这是who啊。难不成房二代要进军娱乐圈?水总,您这是从哪儿发现的好苗子?”
  如意伸手拽住他的袖子:“小少,少说两句,走吧。”
  小少对二人的前尘往事知道得七七八八,有心继续再多揶揄两句,却怕拿捏不好分寸得罪如意,“嘿嘿”干笑了两声。
  洪喜的目光淡淡落在轮椅中睡着的我妈满是皱纹的脸,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声。
  “如心,好巧。”
  我抿着嘴,“是啊,洪喜,我们都吃完了,”我想缓和气氛,“都几点了,怎么才吃晚饭?”
  他身边的水橫流早收敛了笑容,目光在我、洪喜和湛澈三个人中来回切换,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那笑容,像黑帮大哥见到总是做蠢事的刚刚入会的小弟,嘲笑有之,愤怒有之,想要把这个不配入会不配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撕烂了嚼碎了扔出去,亦有之。
  “嗨,跟水叔叔谈点事,一时忘了时间。”洪喜语调平静,看不出悲喜。
  小少又挑衅道:“水……叔叔,叫得很亲切嘛。”
  他说这话时,我明显察觉到身边戴着长长鸭舌帽的湛澈垂在两端的双手握紧拳,松开,又攥紧,身体微微晃动,几乎站立不稳。我诧异地看着他,轻轻挽住他的胳膊,上半身微微靠拢,给了他一个依靠的力量。他看我一眼,没说话。
  洪喜将一切尽收眼底,别过眼睛。我被他哀伤的目光刺激到,正欲站远点松开手,却被湛澈夹在臂弯,暗暗用着力。
  水横流,似乎是可以引燃他身体中,或愤怒或激动的不稳定情绪的炮仗捻。这炮仗捻只要见到湛澈,便自燃着前进。
  “你若喜欢,也可以叫我水叔叔,”水横流不动声色,回着小少的眼睛却是看着湛澈的,“都是大展宏图的年轻人,前途不可限量嘛,我哪会区别对待?”
  这话说的,哪儿跟哪儿,好像没什么可比性。
  “叔叔……可不是随便叫的。熟有熟的叫法,远有远的称呼。我还是尊称您一声‘水总,比较好。”小少冲如意使了个颜色,“如意,你先走。”
  如意很配合地从他手中接过大圣的推车,两人配合默契湛澈仍靠在我身上,但比刚才,好过一些,似乎,不那么重了。
  “啊,那个,”我大呼小叫,“已经十一点了,早点回去吧。洪喜,有时间来家里……”
  余光瞥到湛澈快要冒火的眼睛,我生生把后半句吞了进去。
  洪喜看出我的意思,点点头:“水叔叔,我们进去吧,梅花包间,前面走到头左拐就是。”
  我们也走,但在湛澈和洪喜擦肩而过时,小少抬高声音,似乎是讲给所有人,又似乎是专门讲给洪喜听的,“与人做生意,最可怕知人知面不知心。最好擦亮眼,你不知道,有些人哪,道貌岸然的外表下,藏着一颗阴险狡诈、恶贯满盈的心。”
  今天的小少,似乎吃了枪药。
  他的声音过高,以至于我妈从熟睡中迷迷糊糊醒来,摩挲着双眼,打量了会迎面走来的洪喜和水横流,没头没脑来了一句:“老红。老红。”
  如意蹲下来,“妈,什么老红?”她的目光瞥到店内挂的喜气洋洋的红灯笼,“你是说灯笼吗?”
  水横流的身体陡然一僵。洪喜也停下脚步,脸上的青筋毕现,似乎忍无可忍:“小少,你说清楚,谁道貌岸然,谁阴险狡诈,谁又恶贯满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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