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途浮罗三生尽

4 今生 【壹】


她是红魔山上一条小青蛇,道行不深,资历尚浅。
    红魔山是方圆五百里有名的仙山,多年来此参拜的人各色各样,山上总是香火不断。有的携妻挈子,带着一家老小,匆匆奔上山。旁人若是问起其中的缘故,多数换来一声哀叹,幽幽飘在半空中,勾起一阵伤心恍惚的往事,随即无声无影,寻不到摸不着半分踪迹。这样的人多是遇到了不可言说的难事,不得已才来碰碰运气,看看万事有无转圜的余地。一番舟车劳顿换来的总是失望而归。渐渐地,慕名而来的人越来越少,红魔山也越来越冷清。
    可是再冷清不也得过下去,况且几千年都这么过来了,这短短的几百年又算得了什么?
    她每天爬上山顶,目光炯炯的看着山下,山脚下的小城,一派祥和,人们安居乐业,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那里就是姥姥描述过的人界吗她托腮凝望,眼中满满的向往之情。可是她知道,她知道自己只是做做白日梦罢了,哪有妖精可以冲破人同妖之间的禁忌?或者说哪有人不怕妖精的?民间流传的那些青面獠牙的妖怪确实骇人,自己听着都害怕,更何况那些寻常百姓。
    他们又何曾了解过真实的妖精他们宁愿相信这些杜撰出来的虚构东西,也不愿意相信一只妖精真心实意的辩解,人妖不容,这个从古至今仍然存在的真理一直在每个人的心里根深蒂固,从未随着时空的转换而抹杀半分。
    她的先祖,那条白蛇,即便拥有千年道行,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一意孤行,最后落个被自己心心恋恋,整日挂在嘴边的枕边人算计,关在雷峰塔肝肠寸断的度过二十年的命运。
    年代再说的近点儿,便是那隔壁山上的千年狐妖,万年难得一见的九尾妖狐,千年一尾。真正算起来,也是将近万年的道行。若是勾勾手指,轻易便可翻云覆雨,这世间的东西她若真想要,怕是没什么拿不到的。可惜,只可惜她终日在洞穴内静修打坐,一副清心寡欲,遁世隐居的模样。似乎世间再无任何东西可以提起她的兴趣,难得恢复耐心抬头瞧一瞧新鲜。
    若是算起来她还得尊称她一声姑姑。当年姥姥领着她去参拜她的时候,正是妖界一年一度的庆典,整个妖界红火一片,到处欢歌笑语,热闹的锣鼓声通宵达旦。唯她的地盘最冷清,她平时独来独往惯了,也难怪一个祝福探望的妖精也没有。只因她道行高深,旁的厌恶她的妖也不敢多加造次。她随姥姥进去那隐匿在深山老林里的洞府,只觉得异常幽深,岩洞上方的水滴落下的回声荡起一阵阵的涟漪,落在她心头却是一阵阵的不安,她忽然紧紧抓住姥姥的手,硬着头皮走了下去。
    洞内响起一阵妙极清音,声声入耳,搅得心头恍惚一片,曲子本身一般,但弹奏者的功力深厚,少了几分清寡,多了几分惊心动魄的味道。
    再抬头,她头一次体会到开得满树芳华是什么意思,她宁愿时光停在那一刻,惊艳,再没有第二个词能形容的恰如十分,只一眼就喜欢上了面前的美人,如此轻易却不薄幸。
    她相信第一眼的直觉,清泠泠,冷清清,天生孤傲的美人,是该俯视众生。
    姥姥恭敬地向狐妖问好,顺道将她牵了出来,淡淡说了句,“叫姑姑。”
    她怯怯地看向狐妖,那声姑姑怎么也叫不出来,倒是被狐妖探究打量的目光给骇到,好半天的沉默不语。姥姥在身后幽幽的叹气,偏偏对她无可奈何。
    “您不要跟她一般计较,小孩子不懂事。”
    狐妖抚琴的手忽然停住,嘴角噙着一丝若有是无的浅笑,冲她勾勾手指,声音魅惑,过来。
    她看着狐妖歪头懒懒地倚靠在虎皮软垫上,视线飘忽。轻纱包裹着妙曼的身段,露出脖颈处一小节白皙细腻的肌肤,若隐若现,蛊惑人心。
    后来再从姥姥的口中听到有关狐妖的消息已经是第二年的冬季,红魔山大雪纷飞,仿佛世间一切的尘埃与喧嚣都被掩饰在皑皑白雪之下,她的心情犹如那漫天的白雪,戚戚哀哀,悬在半空中,找不到落脚点。
    不知是否是命运的责罚,那只本该断绝七情六欲的九尾妖狐,最后竟毁在了一个男人身上。心甘情愿为他放弃近万年的道行,被打回原形不说,还背了一身的骂名,从此臭名远扬,女人口中浑身骚臭的狐狸精,欲除之而后快,无非都是嫉妒心作怪。男人口中的红颜祸水,扬名要替天行道,无非都是求之不得,便想毁之免得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日日挂在心上。
    她曾经去看过她,那只被打回原形的狐狸,她第一次看到她的真身,火红的皮毛,如织锦般顺滑。曾经妖媚的眼眸褪去消散,还原出一片纯真素白。这样也好,忘掉过去,潜心修炼。
    如果不是命运的这般捉弄,她大概已经修成正果,可惜没有如果,曾经的风华绝代也只留在了过去,那段再也回不来的时光。
    于她来说最好的时光。
    她不过是只几千年的小青蛇,哪里需要知道那么多的人世情长。自她出生便无父无母,姥姥不说,她也就不问。其实关于姥姥的身世也一直是个迷,她从不知道姥姥是何方神圣,只知道她法力高强,喜欢独居,身边除了自己时常侍奉在两侧外,几乎没见过什么外人。唯一有过来往的便是那只狐妖,可惜,香消玉损了。自那之后姥姥更不爱走动了,终日待在洞穴里,和她说话,她只两眼放空,无半分精气神。
    她虽年纪轻,却也饱读圣贤之书,寻常无事就喜欢往小书房里去,那是洞穴深处的另一方天地,高大的榕树形成天然的屏障,阳光充沛,空气清新。她最爱坐在池塘旁的绿藤秋千上,将腿抬高晃晃悠悠的摇上一阵。山上的风景极好,尤其是夜晚的漫天星辰,璀璨夺目。可惜人们不懂得欣赏,一心想的都是自己的利益,可是这山上哪有什么神仙,有的不过是像自己这样的妖精,最后只得失望而归。
    那里的书多得整整堆满了几面墙,涉及的范围也广,她没想到原来姥姥这么深藏不露。寂寞孤独的日子里全靠这些书的陪伴慰藉,她就像挖到一座堆满金子的山林那样开心,然而妖精是不需要金子的。这些天以来姥姥的身子骨越来越弱,吃不下喝不进,人越发消瘦下去,她端着一碗清汤,一勺一勺送到姥姥嘴边,可是她吊着口气儿,怎么也不肯张嘴。
    她多少了解些医术,放下手中的白瓷碗给姥姥把了把脉,脉象平和稳健,她犯了难,这显示的分明是正常的脉象,又怎么会有肝火虚旺的症状?
    她寻遍书房里的医书终是寻不出个结果,只怪自己医术不精,奈何如今只得下山寻得一郎中来瞧瞧了,若是再回天乏术,东边山上的那位和姥姥虽未往来过,好歹也算是多年来的旧识,应该不会见死不救的。
    这样想着,她觉得心态放宽了许多,忙收拾东西准备连夜赶下山。
    她背着包袱漫无目的走在喧闹的街市,路边新开张的酒肆人满为患,门口摆满错落有致的桌椅凳,各个夜市小摊前高高挂起亮堂堂的红灯笼,整条街热闹非凡。正在给客人倒酒的小哥满眼疑惑的看着她,“姑娘是要住店吗?”她无措的笑笑,拢了拢耳边垂下的碎发,启步慢行。
    “姑娘请等一下。”极为清朗的男声,她回头望过去,声如其人,五官精致,鼻子高挺,整张脸略显瘦削,苍白的毫无血色。白色的锦衣浆洗的一尘不染,身形有些单薄,腰上别一支玲珑剔透的箫,大红的流苏低垂,乖顺的贴在长袍上,颇有一番仙风道骨的味道。看得出来这个男子的修养与气质都很好,应该是某位大户人家的公子。
    只是他忽然叫住自己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他看她一脸的惊疑,长睫扑扇,如子夜般漆黑莹润的双眸灵动又富有生气,粉唇微抿,贝齿轻咬下唇,倔强得不肯多说一句话,然而那眼神却是哀怨至极。他没来由的心情大好,心生一番想作弄这姑娘的想法。
    “姑娘你是要去哪儿?可否邀在下一同前往,这大晚上黑灯瞎火的相互间也好有个照应不是,不然你一个姑娘家家的遇上坏人可就不好了。”
    他说的一脸诚恳,竟无半分愧色。原来是个登徒子,竟让自己碰上了这群乌合之众,伤风败俗,有损世风。她真是对这趟人间之行失望透顶,只怪那只狐妖太纵容自我,不然这人世究竟有什么好,值得这样以命相拼。亏她曾经还那么向往这里,原来不过尔尔,辜负了这一腔美好的痴想。
    她狠狠剜了他一眼,眉间稍有愠怒之色,转身继续赶路。可即便是走再多的路如果没有目的地……还不如原地踏步呢。偏偏这人界自己又是第一次来,对哪都不熟悉,这条街那条街的根本一个样儿,难怪会迷路。
    方才问过一个过路的大婶附近可有医术高明的郎中,她指了指后方的小山丘,过了这座山包,再走二十里路就可以找到一家药铺,里面坐诊的巩郎中名声不错,远近的人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找他探病。我看姑娘你一个人怕是不方便,这天色也这么晚了,你还是先找个客栈歇歇脚,把精气神养足了,明日再做打算也不迟。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是她知道姥姥的病情,不能再拖下去了。谢过那位好心的大婶,她沿着所指的方向紧赶慢赶,终于在天黑之前翻过了这座山丘,可是她怎么没说边缘处有十字路口,这要怎么选?她轻轻的一声叹息,勾起了一股莫名而生的悲哀,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心生挫败。说到底,自己不过是条倚靠姥姥的庇佑才得以生存下来的小小青蛇,法力不高,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如果离了姥姥就什么都不是了,没人疼没人爱,还会被嫌弃成是累赘。就像现在这样,面对突发状况除了束手无策,便只会唉声叹气。
    眼看着这天色渐晚,若是再寻不到出处,怕是要在这荒郊野外将就一晚了,她倒是没事,可是一想到姥姥此时正是需要人照顾的时侯,她又不在身边,万一遇上什么好歹……
    她不敢再往下想下去。要是说她运气好也不为过,这八里镇本来就是一邪乎的地方,妖精平时都隐藏在自己的洞府里修炼,极少出来晃悠,要是恰巧碰上什么白胡须眉的道士给他毁得元神俱灭,那岂不是自取灭亡。然而还有一群妖界的异类,倒不是说他们法力无边、无所畏惧,只因他们生来便与常人无异,道士和尚们也辨不出他们的真身,只道是寻常过路的百姓,他们才得以在这个世上安然无恙的行走,一派逍遥浪子的作风。这种妖精自远古便存在,子子孙孙,代代相传,算到当今的年号,年代久远得竟无从考证。虽说他们整日游戏人间,流连花丛,最爱和女子交道,但真正见过他们的人却极少极少,就连在妖界,他们也极少以真身示人,但真正见过他们的妖精又被那俊俏的面颜迷得茶饭不思,寝食难安。老一辈的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幽幽的叹息一声,小白脸向来都是中看不中用。奈何晚辈们喜欢,只得由着他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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