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途浮罗三生尽

9 今生【陆】


“缘镜,缘镜。”
    “缘镜姑娘,缘镜姑娘。”
    她缓缓睁开眼皮,一摸眼角,竟是分外湿热。
    “缘镜这是怎么啦?做噩梦了吗?”
    毓菁小口喝着白粥,目光转向她。
    “算不上噩梦,或许还称得上是美梦呢。”她剥开馒头最外的一层薄皮,面色漂浮不定,“叫我梵音吧,我不是你们说的缘镜。”
    “哐当。”毓菁慌乱拣起失手弄翻的粥碗,勉强一笑,“我去换个。”
    她却如释重负的扯出一丝笑容,难得多吃了几口粥。
    “梵音姑娘。”晋伶恭敬叫出声。
    “晋公子不必如此见外,虽然我并非你们说的镜缘,但多日来的朝夕相处我早已把你们当作自家人,所以公子还是叫我梵音吧。”
    “好,不知梵音是否记起一些过往的事情?”
    “不瞒公子,梵音本是那西边红魔山上的一条青蛇,机缘巧合得以化为人形,公子莫要担心,我不会平白无故害人性命。”
    怎么会担心?我这条命原本就是你的,可惜,你从来就不曾稀罕过。
    男子眸色一暗。
    “姑娘说笑了,在下一早就知道姑娘的身份,又怎来的畏惧一说。”
    “公子体谅,烦劳您跟毓菁姑娘说说,梵音这就走了,这些日子来多谢你们的照顾。”
    梵音拾起收拾简易的包袱,握拳作别。行的倒是江湖之礼。
    “好走不送。”晋伶饮下一壶刚热好的酒浆,却是满口酸涩。
    “主子,一路平安。属下们护您至此,也算是千里送君,终须一别。他日若是主子需要,必定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漫山的蓝色鸢尾花开正好,幽寂舒心,花香宜人。榕洞后山的瀑布悬回逶迤,碧潭中空游无依的锦鲤如许,日光下澈,当真由铺散密集的细石折射其上方,方可直视至谭底无碍。
    水游过之凄清又凝神聚骨,实有心旷神怡之效。
    风过细细无痕,也搅得水面涟漪泛泛,不远处的亭台檀香微醺,百步之内烟雾缭绕。她回望旧川,烟波虚境下愈发幽深邃谧。她看那亭阁至真算是幻无虚渺非比。
    她走近,撩开那层轻纱薄幔。
    老妇赤足盘腿跪于软垫上打坐,半嗑着眼皮,又似在半梦半醒间,隐约听得几声南柯呓语。
    “姥姥。”她低唤出声,卸下背上的包裹置往一边。
    “回来啦?丫头可是带回了什么好吃好喝好玩的玩意儿?”
    姥姥撑开眼皮,目光如炬,竟像七岁孩童般带了些许玩闹的意味。
    “吃食之类的倒是没带,姥姥想要什么?”
    “姥姥我嘛,人也老了,走不动了,平日里拿个东西取个东西的都不太方便,若是真有想要的,唯一一桩就是想尝尝长暮亭溪的鸢孜茶。前些年听几位旧友说得很是心动呐,我这般爱茶之人今生若是见识不到那可真是白留一遭遗憾事。”
    “姥姥,莫不是您想让我去给您跑跑腿啊?”
    “怎么?姥姥白疼你这么多年了?这么点小事都不答应,还犹犹豫豫的。”
    老妇白了她一眼,扭头作暗自神伤。“世态炎凉呐,人老就是废物,姥姥我算是看透咯,哼。”
    “姥姥,不是丫头我不答应。”
    是您这要求太高,恕她这般的小人物实在达不到。亭溪仙境,她也只从古书上看到过这个地方,传说中的仙灵之地,又岂是她这小小妖精可以染指的?
    “姥姥。”她软磨硬泡,也不知何时姥姥变得如此难缠了,竟是浑然不觉。
    “你不言语,姥姥就当你答应了,这样好了,你明早出发。见她似有反驳,老妇接口道,早去早回总是好的嘛,姥姥我还在这巴心巴肺的等着呢,丫头可得给我紧着点儿时间。别到时等久了茶也荒废咯,姥姥就爱新鲜的东西,可得要记在心上呐。”
    她不禁觉得心口淌了团疑云,若说姥姥平时也是板着张脸,岂会有此刻这般说笑的时刻,假使真给她碰上,那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稀罕事。
    更何况姥姥一向处事谨慎,平日里难得见着几分笑容,莫要说此番无理取闹的举动了,倒真是让人想也想不透彻。
    “姥姥,梵音才从外界回来,好歹让我休整个一两日再出发也不迟啊,免得到时精力不济横生些事端,也叫您老人家好等不是。”
    说到这里她确实百思不得其解了,怎么说她也曾九死一生了一回,还差点死在外头,为何姥姥一点反应也没有,要说姥姥平时最疼她,有个小过小失的都不忍过重责备她,顶多自个儿生生闷气,却从不让她知晓,姥姥这人,把脸面看得比命都重。
    莫不是先前的不辞而别伤了姥姥的心?天地良心作证,她本无此意,只是当时气血攻心,又想不开其中的蹊跷,这才一时冲动而为之。她又哪里知晓会恰巧遇上天劫。之后一连串匪夷所思的遭遇全让她逮个正着,她是没有勇气再下山冒险了,所幸,她回来是平安的,继续做回姥姥身边的音丫头。不该痴心妄想的她也没放在心上,她原来不过是山上的一条青蛇而已。
    “姥姥,何故非要那亭溪的?您不知道,我一条小小的蛇妖而已,如何能进去那仙境啊?您这不是难为丫头吗?”
    “丫头太低估我红魔山的威慑力了,你只管去,天大的篓子姥姥给你顶着。”
    “怎么?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丫头可是还有异议?唉,可怜姥姥我孤苦伶仃一人,唯独剩个孙女又是这般不孝。这是造了什么孽哦,养了这些年竟是个白眼狼。”
    姥姥愣是生生挤出两滴眼泪,幽怨的埋汰了她两眼。
    她不得已只得连声答应,安抚了姥姥好好回洞中休息。
    洞内的景观倒是没有多大的变化,往昔模样。
    夜半来时悄无声息,她俯首点燃一支香烛,火光微弱,指尖风过颤巍。
    按理说明日还得去亭溪给姥姥取茶,自然要好好休息养足精神,她却半分把握也
    没有,一摸手心,虚汗涔涔,裹了满手的粘稠。
    竟又是一个不眠夜。
    她躺倚在石床上,回想起前些天发生的事情,仍觉不可思议。
    她并非是善男信女,更加不是宿命论者。不过去了趟山下,遇见的人和事物皆是匪夷所思。她也是迷茫了,明明不是他,又偏偏是他。
    她也不知他是谁。
    就算他是她前世的爱人,又何苦这世还声讨什么牵扯?过去的皆为曾经,回不来的时光。这些道理她偏偏明白得很,自然在意得紧。
    檀香燃熏得正旺,女子负手垂泪。略低着头颅,墨发遮去了大半张脸,却见她勾指将掩面的青丝撩于耳后,苍白如玉的面颊,眼下一颗泪痣红得触目惊心。
    再一晃神,跟前还是绿藤花蔓香。
    原是梦中人。
    外头天色已大亮,照得洞内明晃斑驳。
    她莞尔,梦中女子的面容恍若过眼烟云,握不住抓不着,氤氲朦胧之中裹着层层雾瘴,消散时无声无息,未曾留下一丝一毫踪迹可循。
    她起身横坐,对镜梳洗好,往里衣外加了件斗篷,披上系好。
    本无心思涂搽脂粉,面色又自生桃李。
    墨发高束,斜插一支木簪,作的却是男子打扮。
    她喜男装,行动起来方便,倒不似女装那么繁琐。
    本欲向姥姥辞呈一番,哪知她竟先行一步移去别家山上喝茶。
    改了以往孤僻的性子,却也没心没肺了不少。
    梵音闷闷不乐地凌驾上天,书上说亭溪仙境是尘世间最靠近天界的一方净土,来朝拜供奉的人自然不少,山体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护佑着,任谁也不能靠近半分,方圆五十里皆为巍峨险峻的崖群,仿佛任意一座山峰都可以触手为天。被凡人誉为天界之柱的亭溪仙境就位于山顶处。
    据说那里美得胜过世间三月最绚烂的烟火。她实在想不通写下这句话的凡间才子究竟有何嗜好。
    梵音凭借一己之力很快找到结界的入口,那是云层山峦间的枷印,为苍松劲风所掩,阵图被下了很重的咒,除非上界人允许,要不就是硬闯,那同样意味着与上界中人结怨,他们会将你封杀到底,敢对他们大不敬之人,下场一般都不太好。迄今为止的年头,还没有哪个不怕死的敢冒这个险,毕竟谁都知道性命可贵,以它为赌注未免风险太大,可保不准哪时就死无全尸了。
    她进退两难,正犹豫之际,却见上方忽现一道五彩绮丽的光线,眼波飞速流转,映照出满目的绚烂。
    溢满的流光已逝,天穹的裂隙显露得有些狰狞。若是不错,从那上去就可以抵达上界之城亭溪仙镜了。
    只是这唾手可得的轻易未免来得过于蹊跷,并非她多心,亭溪的入界口从不轻易向外人敞开。据说连当年号称妖界一把手的碧谭箫师都没能如愿以偿进去看两眼,更莫要说她这一介小妖,姥姥不会是越老越糊涂忘了本行吧。
    她也没敢再多加停留,只待聚拢好了元神体魄就上去,毕竟夜长梦多的教训叫人深刻。
    梵音隐蔽好身形,使了法术将步步留下的脚印隐去,又轻步慢移,生怕叫旁人仔细听去。
    却是她多心,自她上来兜转了一圈,里里外外大略打量了一番,却没发现半个人影。倒是这仙境大得很,差点儿叫她给迷失方向了。
    若说亭溪仙境的景致自然是凡间俗物比不得的,单是这十里开外的虞美人开得妖冶如血,挤挤挨挨的沿道铺设开来,绵延至看不尽的远方,她回头,这些花却像通了灵性般努力朝她所在的方向迎合,拼尽全力只为留与看官倾羡的笑靥。
    如同她是主人家的至亲好友,今日只是依实赴约。
    梵音不敢再抬眼看那些花儿,涌现的前所未有的羞耻一时冲垮了她的理智,她不想被不相干的人说成是贼,她既来都来了自然不可打退堂鼓,不然回去肯定要被姥姥耻笑了去。唯一的出路便是找这仙境的主人家好好说说,若是他不答应,再自行打算也不迟。
    她做决定一向快,转瞬放下头上的黑纱斗笠换作手中握秉。既是名义上的拜访,诚心最好摆到台面上来,光是口头上说说莫怪不招人待见。
    梵音一身黑衣,握拳慢行,每一步她都走得莫名的心慌,仿佛就在不远处,一直有一双眼睛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从最开始迈入仙境她就觉察到了,奈何对方内力太高深,她自然不是他的对手,所以才探测不到,任自己堕入这尴尬又弱势的局面。
    尽头处隐约可见一方亭台楼阁,云雾氤氲,模糊了观者的眼界。
    看着似乎遥远得不可方物,没成想竟是百步之内的距离。
    梵音拾阶而上,大殿内空无一人,幽幽点染的熏香散在略显寥落旷寂的空间中无处着落。
    忽而听闻箫声绕耳,久经未见消弭,似从遥远得触不到边的天际传来。
    她顺着箫声的方向抬头,男子眉目含笑,来得却是两袖清风,清扬的箫声流泻厮磨于唇瓣与指尖流连忘返。
    她目光紧锁男子宽厚又指骨分明的手掌,一时间找不出答语。
    “叫我邑卿,梵音。”他瞬间移步到她跟前,她还没看个仔细,甚至连反应都比以往迟钝了片刻。
    他抚上她的唇瓣,勾指画着轮廓流连忘返。“你似乎从不曾这样叫过我,不是说过吗?还是你忘记了?要不要我再说一遍?”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她别开脸躲开他的触碰,不知为何,她只觉一阵没来由的心悸。
    “我?梵音果真忘了,倒真叫为夫好生伤心啊。”男子作势要掩面揩泪,面颊上分明干燥得很。“那就只好叫你娘子了,也好时时提醒你的身份,都说了为夫是娘子的人了,还问这个做甚?”
    “我是问你为什么在这里?”梵音懒得跟他多扯些有的没的,不过是浪费时间罢了。
    “娘子莫不是痴傻了?这里是我们的世外亭溪啊,你说尘世间有世外桃源一说,今朝你就偏偏要创个世外亭溪。怎么?这才昨宵的事娘子怎么忘得一干二净了?还是娘子你哑巴了,为何不掺言?”
    “公子怕是认错人了,休要再胡搅蛮缠才好。”梵音退往一旁,不冷不淡的说道。
    “娘子果然是贵人多忘事,还真叫你炼就一副铁石心肠。可怜为夫一片痴心,为何就是入不了娘子的眼?你让为夫情何以堪呐,倒生生成了世人茶余饭后的嗤言笑语。”
    “公子真会说笑,想必你家娘子也是惊才绝学之人,今日冒然来访虽然唐突了些,不过确是找你家主人有些事,还烦劳公子通报一声。”
    今日见他如此坦荡,大约也是亭溪中人,本是有事相求,自然好言相语,切不可得罪才好。
    男子扬眉轻笑出声,“可是为夫就是这里的主人家呢。”
    “莫不是公子确有戏弄旁人的癖好?”
    她敛眉,掩藏好眼底的波动。
    “看来娘子真是不信,来人,看茶。”
    男子的音调陡一拔高,她脚跟儿一颤,竟是慌到心尖子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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