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途浮罗三生尽

14 今生【十一】


“奕儿,是不是有什么客人造访?”
    “回姐姐,只是两个不相干的误闯者而已,奕儿这就打发了他们去。”
    “慢着,来者是客,岂有你这般的待客之道,说出去莫不是要让旁人笑话了咱醉君阁去?请他们进来。”
    “姐姐……”
    “怎么?我的话你也不听了吗?”
    “不是。”绿衫女子敛眉,垂首恭敬出声,“二位请。”
    梵音却出了神,醉君阁,莫不是上次她遭人陷害的地儿?其实也没有她说的这般严重,不仅好吃好喝将她供着,还白白拣了个宫主之位,此等好事怎可说是遭人陷害?只是她自知自己没有如此好的天命,顶多一条万年道行的青蛇,即便她想折腾出个多么惊世骇俗的身世,也不过是痴人说梦,到头来留得一场嗤言笑语,世人茶余饭后的闲谈。
    “姐姐。”
    “嗯,下去吧。对了,给两位客人斟茶。”
    “是。”
    她说呢?原来只是个贴身小婢而已。口嘴倒厉害,处处不饶人,想必让主人家操了不少心。
    这姑娘模样倒不错,唇红齿白,明眸皓腕,肤白细腻,指如葱尖。顾盼生姿间尽是风情。
    女子敛眉,垂睫侍弄轻抚手中琴,周旋勾转,声声入耳,皆为妙极清音。
    又扬眸看向案上坐着的男子,低回婉转,清濛瞳仁间似有深意,一番小女儿的姿态述尽衷肠,指间琴音绕梁,却是道不尽的缠绵悱恻,一曲将尽,袅袅余音绕耳久经不散,似她一腔翩斐柔情,惊鸿一瞥,游龙不忘。
    她这点儿小心思自然是逃不过梵音的眼,梵音眼尾淡扫,长睫轻颤,勾唇饶有兴味地对上男子的远山浓眉。他却是眉心舒展,高堂印阔,泰然处之的模样,或者,是视而不见。托了搪瓷盏,茶香浓郁,沁人肝脾。
    还挺能装,我倒是要看看你的“既来之则安之”能保你至几时年月?
    “二位,游栏舫船必有简陋之处,若是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两位贵人多加包涵,倘若不嫌弃,不如去我醉君阁聚聚,小女子一介女流,飘零在外孤苦无依一人,唯有栖身在这烟花之地靠门手艺活儿,也保全个温饱衣食,不必落个饥不择慌的下场。总归是靠自己的手劳作饭食,却是解不了世人的鄙夷。只好好生受着,面上笑脸迎人,多不过逢场作戏,楼里尽是些身不由己的姑娘,还能为哪般,不过是讨个生活。苦命人遇苦命人,命运坎坷之辈又如何,还不是只得把眼泪儿往肚里咽。”抚琴女子起身收好七弦琴,拂袖揩去眼角几抹泪痕,继而苦笑道,“我和你们多说这些作甚?二位莫要见怪,今日无意撞见一想也是有缘人,若是二位嫌我一介勾栏女子,不想多加深交……也罢,奕儿,收拾了东西回去罢。”
    梵音拦住那女子的去路,轻声笑,“姑娘严重了。想来那日,我还去你们醉君阁逛了一逛呢,要这说起来,一回生二回熟,我也算你们的常客了不是?若是还有下次,姑娘可得和妈妈好好说说,给我打个折价啊。怎么说,我也算带动了你们醉君阁的生意呢。”
    见梵音说这番玩笑话,女子紧蹙的眉头总算有所松动,且不论这姑娘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就冲她这一脸释然的模样,想来是真心不介意她们的身份的,今日不过游湖戏耍,却识得这般不拘泥于小节的姑娘,也算是一大幸事了。她自然是喜形于色的。
    梵音看得出那女子对邑卿有意,倒不如让她做一回红娘牵线搭桥,也算君子成人之美,若是造就一段荡气回肠的旷古情缘,她也是功德圆满一桩。好歹不辜负这一番如花美眷,这一场良辰美景。
    随女子进了那醉君阁,梵音被一阵脂粉香气熏得晕头转向,她转头看向身后的邑卿,果然面色不好,想来上界中人从不涂脂搽粉,定是一时半会儿受不了的,待会儿莫要迁怒于她才好,只怕此刻早已在心里把那些个他看不上眼的庸脂俗粉骂了个遍。有些个别不谙世事的姑娘们伏身贴过来,勾指在他脸上挑逗,“哟,这位公子是哪位啊?想是新来的吧,妈妈也不介绍介绍。”
    “莫要放肆。”
    “你谁啊?”凭什么管我。待看清了来人的面貌,她惊慌失措的叫出声,“莫筠姐。”
    “知道我是你莫筠姐就好,下次莫要再这般急不可耐了,吓着咱客人家就不好了。公子,上来吧。”
    梵音看着方才一场闹剧,想来这莫筠也不简单,在这醉君阁里估计深得老鸨器重,地位不会太低,少说也是个二把手。
    “姑娘,想什么想出神了?莫不是饭菜不合你的胃口。”
    “啊,不是不是,只是想起了一些伤心的往事而已,不碍事。”
    “那就好,姑娘你尝尝这个,这个酥饼是我让奕儿上城西徐记饼铺买的,好几十里路呢。姑娘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梵音抬眼看了看对面的邑卿,他倒吃得百无禁忌。
    怎么什么都不忌口?还难得没出言讥讽,她只知道在上界的时候他却是挑剔得不得了的,上界的饭食总不会比不上凡间世俗的吧。
    怪哉。
    慢着,她怎么觉得头越来越昏沉,浑身使不上一点劲儿。莫不是,又遭人算计了。
    “喂,醒醒,醒醒啊梵音。”
    梵音缓缓睁开眼皮,手捏成拳,还是使不上气力。
    奇了怪了,这是怎么了?
    “你中了化功散。”男子不咸不淡的语调在耳边响起。
    “你也中了?”
    “痴心妄想。”男子嗤笑。
    除了他俩手脚被绑以外,周遭的景象倒不是什么柴房灶台之类的蹩脚地儿,竟是一间较为简朴的厢房。
    她检查了下,身上也并无淤青伤痕。
    那姑娘究竟是什么意思?
    “邑卿公子,既然你什么事情也没有,是否应该替我解开背后的绑绳啊?”
    “不急,再等等,你不也想到了,这件事没这么简单,我倒要看看这姑娘背后高人究竟是谁?”
    男子一语过之,说的倒云淡风轻。
    他竟然一早就发现异动,分明她亲眼所见,他老老实实将碗底的饭食吃个精光,这般动作,又岂会安逸如常?
    邑卿看出她眸间的疑惑,不禁笑这丫头心思简单,什么都摆在台面上,生怕旁人不知道她心中所想似的。
    他有那么弱不禁风吗?再说区区一介凡间女流,能耐他如何?
    只不过这化功散是上界之物,从不外流,且不说她是如何得到的,何况她要来又有何用,这药散药性虽不强,却单单对凡人无用。她既知这药在他们身上发挥得了作用,想必也是知晓了他们的身份的,背后定有高人指点。要说这人是谁,想来必是旧时故人。
    “邑卿公子,梵音看那姑娘对你着实有意,不如待会儿你牺牲牺牲色相,从她口里套出些有用的话来,你觉着如何?”
    “荒唐。”邑卿低笑,眼中却是深沉得望不见底。
    梵音吃了一瘪,自然也就不敢多作言语。
    “二位,久等了。”来者合上门,低眉浅笑,一身锦色素衫,风姿绰约。
    “莫筠姑娘,你这是何意?”
    “我家主子想请两位到寒舍坐坐,喝喝小酒儿。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梵音冷了双美眸,“姑娘都大费周章把我们绑在这儿来了,还容得我们说不吗?”
    莫筠不再多说,俯身替他们松了绑,温言好语劝道,“姑娘莫要放在心上,主子的吩咐莫筠不好不从,错心绑了姑娘也是实属无奈,还请两位移步。”
    “你家主子是男是女?”
    “男子。”莫筠开口答,在前边带路。
    原来一早名花有主了,她还折腾个什么劲儿啊。
    “主子,他们来了。”
    “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主婢俩一唱一和,梵音倒没看出什么蹊跷来。
    走了。她正思索着要不要冒险进去,却被身后男子挽手拉进去。
    “喂,男女授受不亲啊你懂不懂。”
    正堂内端坐一人,白衣翩然,面如冠玉,气质超然脱俗,恍若神坻。
    眼神迷蒙,薄唇微抿。墨瞳深邃,当中似有千言万语,又仿佛是一方漩涡,世界万物漂浮其间,无法自拔。
    唯那一头银丝如雪般触目惊心。
    “白泽。”
    梵音眸色惊异,难怪两人气质如此相像,原是故人相见。
    男子点头示意,眸光扫向一旁的女子,“这位就是梵音姑娘吧。”
    他并非询问,而是万分肯定的。
    梵音一时半会儿不解,要说他为何就如此确定?
    若是思及旁的无关紧要之事,她倒是上不了心,可这毕竟关乎到自己。恕她实在做不到视而不见。
    “白泽公子是梵音的旧友么?”
    “姑娘多想,在下之前可从未见过姑娘你。”
    “是么?”
    倒是她急不可耐了。
    梵音眸色一暗,竟不知该如何接言的好。
    邑卿托起茶盏,启齿微抿,这才悠悠开口道,“你二人想是一见如故,姑娘又何必纠结烦闷于心里不痛快。”
    “白泽,我本是要去找你的,没成想你竟先行送上门来。”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呢?
    “邑卿公子不就想说你俩心有灵犀一点通嘛,何必多绕那一截弯弯路?有那功夫能不能帮帮忙替我把姥姥的事儿上上心。”
    梵音确是坐不住了,留得他俩在这儿叙旧,倒耽搁了她出门寻姥姥的时辰。想来已是半月之期矣。若是姥姥真出了什么事,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姑娘心性聪颖,怎么这会儿犯起了糊涂来?”
    他是甘愿替她做任何事的,此番却是时机未到。
    “关心则乱。”她冷冷抛下这四个字,转瞬了封口不提,仍是一桩倔强要强的性子。
    一旁的男子看他俩斗嘴着实犯难,眼底的笑意却是一览无余,忍不住开口劝道,“若是二位不嫌弃,不若在我这儿喝两盅,只求达个飘飘欲仙的境地。”
    “死性不改。”
    白泽本是一桩好意,却没成想换回邑卿一记冷眼。还白白担了个“死性不改”的称号,不由拾眼瞅了一旁的梵音两眼,意思很明确,好好管管你家相公吧,别让他再出来祸害人了。
    “很好。”莫说俩人气质相像,连乱点鸳鸯谱的本事也是如出一辙。
    偏偏那厮还不知悔改,随即放下手中茶盅,语气幽怨道,“白泽你这是□□裸的勾引,可怜了我家未过门的小娘子,要是被你吓跑了你来替补啊?”
    “嘿,我还没那福气给您做续弦呐。”
    …………
    梵音索性撇下他俩只身往后院抬脚,后院一口清潭,游鱼戏耍往来于坻石间,惊起一池碧水涟漪,潭面拂过一阵心旷神怡的清风,拂面而过,撩起她垂于耳边的几缕青丝。
    “老婆婆,老婆婆,切要乱跑,喝药的时辰到了。那边是禁苑。”
    眼波转瞬间梵音只瞥见一头乌发纷飞,一抹宣白一闪而过。
    等等,那不是莫筠姑娘么她拾脚追了过去。
    女子锦袍裹腰,乖顺熨帖着身段,微微张嘴喘息,面色潮红。“婆婆,你喝了这药。”
    “不喝。”老妇仰头,抿嘴一口拒绝。低头抚弄足下的鸟雀儿。那小雀儿通体火红,身量较小,体态轻盈。两侧睛目各生双瞳,隐有叠方,瞳眸倒是清透澄澈,略有水光潋滟。形态似鸡,她却知它必有灵性,想来是只神奇的鸟雀儿。
    “姥姥。”这人,不正是她日思夜想盼着寻得的人儿么?为何她看向她的目光中只有陌生,还是,姥姥出了什么她所不知道的大事。
    梵音一把拉过老妇,左看看右看看,终是没看出个所以然来。没瘀伤啊,照理说是没受人欺负的,那究竟又是出了何事?
    “姥姥,我是音丫头啊,姥姥,你怎么了你抬头看看我啊,我是音丫头。”
    老妇只是一脸痴傻,怯怯的抬眼一瞥,甩开梵音的纠缠,撇嘴躲到锦袍女子的身后,颤巍着身子不敢直视她。
    莫筠安抚好了老妇,携手把一脸不可置信的梵音拉到一旁道,又偏头扫了一眼角落里惊魂未定的老妇,这才幽幽叹了口气道,“姑娘想必是婆婆的至亲,老人家是主子领回来的,我见她时便这样了,姑娘若是问我个中缘故,莫筠也是答不上来的,假使姑娘心中实在疑惑不过,还是问问我家主子罢。”
    “想必这些日子来都是莫筠姑娘照顾的姥姥,梵音这厢先谢过姑娘了。”
    “梵音姑娘不必多礼,若是不嫌弃,叫我莫筠姐可好?”
    梵音略一迟疑,唇角生硬挤出一丝笑意,“莫筠姐客气了。还烦劳姐姐照看好姥姥,梵音去去就回。”
    “姑娘找在下有何事么?”
    “我姥姥,她是怎么了”
    白泽垂睫,“姑娘都知道了。”
    “是。”梵音耐着性子,平稳了胸口逆流紊乱的气息,“还请公子实言告之。”
    “也罢,邑卿本叫我不要告诉你,现在看来,他这番苦心算白费了。姑娘既已知晓前事,在下也一并告之了罢。实不相瞒,在下那日在瀛洲仙岛遇见,已是气息奄奄,浑身却无明显伤痕,之后醒来便是半痴不傻的。恕在下直言,老人家怕是心结淤积,这痴傻之症怕是一时半会儿痊愈不了,万事还得看自身的造化。”
    梵音只觉浑身的气血忽地凝结,止不住的寒意从脚后跟儿直往上涌,来势汹汹,冲垮了她最后的防线。
    白泽见她如此悲情的样子,柔了语调宽慰道,“姑娘不必自责,各人自有天命,想来老人家也是吉相之人,必能逢凶化吉的。”
    “听公子这话,必然是同天上的司命星君很是相熟的了,邑卿公子是上界中人,你又是他的至交旧友,想必也是天界的上仙罢。”
    白泽自然没想到她将茅头引向了自己,只得一笑置之。
    他应付得心神不一,她倒没放在心上。
    “白泽公子不如同司命星君好好说说,替我将姥姥的命格改一改。”
    “不可,万事万物皆有其特定的命格,岂能说改就改,更何况,司命只负责世间凡人的命格,你姥姥并非凡人,自是毫无作用的。”
    听他这一席话,姥姥莫非真是没救了么?
    梵音顿觉心灰意冷,作揖携了裙角便要离开。
    白泽看着女子远去的身影,心里有几分不痛快,从前,阿音主子都是叫他乖宝的。
    如今,竟然生分至此。
    白泽攥紧衣角,神色坚定,不,他一定要让她恢复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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