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途浮罗三生尽

15 今生【拾贰】


姥姥仍是不识得她,梵音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姥姥,我是音丫头,音丫头。记下了?”
    姥姥还是摇头,不再理会跟前人,低头专心刨土,抠得满手是泥。
    “够了,姥姥,我带你回家,咱们回去,你痴傻也罢,忘记我也罢,即便你的病再也不痊愈,没关系,丫头陪着你,哪儿都陪姥姥去,再也不顶撞你。”
    一旁默不作声的男子忽地一把扯过梵音拥入怀中,柔声安抚她,“不要闹了梵音,邑卿会尽力而为,不要难过。”
    她不知他何时出现的,想在一边看了许久了,她竟丝毫未曾觉察。可是他竟敢如此越矩,不顾男女之别。她挣扎无用,只好由了他去。
    “好些了么?”他轻抚她的脊背。
    梵音低头应下。
    “累了就先歇着罢,姥姥我来照顾。”
    抵不过他的一再坚持,她只好依言拾步作别。
    待女子走后,一抹白衣忽现,来者抹平衣袍上的褶子,“你打算瞒她到何时?”
    邑卿叹了口气,苦笑说,“我竟没想到她同她的感情这般深厚。”
    白衣男子冷哼,“你没想到的事情多了去了,到时你又待如何?”
    “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但愿莫要出什么意料之外的大事才好。”
    “照你此言,这件事倒在你意料之外咯?”白衣男子一脸惊异。
    邑卿略点头,算是不可置否。“我确是算漏这一点。”
    “你早该想到的。”白衣斜睨,又垂首掸净衣襟袖口处的尘粒,这才将眸光移往男子处,“你家那位你又不是不知道,并非无情之人,长情着呢。若不是今时局势所迫,想来也是个娇滴滴的泪水美人儿。”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邑卿冷眼扫向跟前男子,叫人捉摸不透他本就变幻无常的性子。
    “就知道你放不下她,不过试你一试,看你这么紧张,我心里也算有个底儿了。怎么?余情未了?若是你一心想续前尘情缘,不过再多一世孽缘罢了。”
    “你……”知他所说句句皆为实言,又无从反驳之处,只好握拳自个儿生生闷气,怨念一朝囤起。
    “君上。凡事三思而后行,朝朝暮暮荣枯俱辱,皆在一念之间。君上莫要再执着下去做出错误的决定。”
    “春红已谢,夏花开得正好,下次定要好好赏赏。”
    “君上。”
    “白泽上神未免操劳过多,劳心费神多了可不好,回去歇着罢。男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莫要再多说,下去罢。本座也累了,都歇着罢。”
    白泽看着远去的玄色身影,一脸忧容。转而偏头淡扫地上的老妇,舀了箪碧池水细细替她清洗好指间缝隙的泥沙,满眼的歉意,“神上受苦了,小辈修为短浅,不能替您老分担。”
    老妇咧嘴大笑,瞳眸间仍是茫然,然眼神却似三岁孩童般澄澈,不染世俗庸扰。
    他竟是一时出神忘了,她这番的心智比那三岁幼童差不了多少去。
    梵音推门而入,却见玄衣男子敛了眉目,正自顾自端茶独饮。听闻门外响动,仍是不为所动。梵音脚步轻移,转身合上门。
    “不知邑卿公子此番前来是何意?”
    “姑娘真不知道?”
    “还请公子明示。”她一双眸子生得水波潋滟,拨弄得观者一阵心神荡漾。
    “你方才去了哪里?”
    梵音眼尾上扬,沉声道,“你跟踪我。”
    “姑娘未免把在下想得有些不堪入目了。”男子眼中似有古谭幽深得不见底的怨念。
    想起男子一次次的轻薄与她,她一时羞愧难当,又觉自己有理在先,奈何不好声张,只好小了声息,咬牙切齿道,“是不是公子心知肚明。”
    男子不再同她多说,怒了面色拂袖而去。
    她不过去了趟墨妗宫,至于这么生气么?再说她不过是问问她们有无什么好的法子可以治治姥姥的顽疾。
    她们却也是无能为力的。亏她徒留一路的期许。
    想来她们心中也是期许的,可她毕竟,不是她们所说的宫主。她不想,也不会欺骗了她们。
    唯那女萝清眸依旧,对她仍是恭敬。梵音自知她是再明事理不过的,又不好做个砍人不眨眼的刽子手身子一抖错手抹杀了她心中的念想。
    她对她主子的衷心梵音是看在眼里的,当初对她也算是说一不二,若是她是她所说的宫主那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只可惜,她并不是那个名为子妗的姑娘。
    她既是几百年间杳无音讯,即便是泉下有知,也该安息瞑目了。
    “宫主,女萝知道自己人微言轻,自然是留不住宫主的,宫主独自漂泊在外,凡事护住自个儿的安危要紧。”
    这个女萝,说起来真是个好姑娘,何必生生献身于那墨妗宫?若是将来有机会,她定要好好同那什么子妗宫主说说,最好遣散了宫中一众女眷,省的个个好好的姑娘浪费了大好的青春年华,全糟蹋给这莫虚名的宫门殿邸。
    白白可惜了这一双双多不过双十年华的娇俏红颜。
    梵音除去外衫,拉过薄被覆拥上,她今日折腾了整整不下十个时辰的功夫,早被磨得只剩出身心疲惫。
    不去想那些烦心事恼人事哀殇事,放任自己堕入这暂时的平稳安逸,倒是她一时贪念指间温柔想着即便是噬骨吞心也罢了。
    她本以为一夜无眠,却是最终昏沉入梦。
    影影绰绰中她只觉场景熟悉之至,可若要说出来她又记不清这里是何地,莫非她从前来过这儿?
    入眼便是那铺天盖地的红,一时晃了梵音的眼,她才举起襟口,却见身旁走过一众丫鬟婢子,手中端着一系首饰襟衣,恭敬退往一边,为首端着大红袍的婢子开口道,“公主,吉时已到,该换喜袍了。”
    女子扬起稚气未脱的一张素颜,撇嘴笑,“不嫁。”
    小婢却是一脸了然于心的明白相,正了正神色接口道,“公主这话婢子也已听了不下百遍了,这半月来公主不肯好生歇息,张口闭口便是这俩字儿,若是被王上知道了又要罚公主抄经文了,公主还是安分些好,免得多领些责罚。”
    女子眉心愁容氤成过往风烟,轻易飘逝,凑到婢子跟前作亲热,“小狸,我知道我们俩平日里最好了,不如你助我逃出去,咱俩从此行走江湖,彼此之间也好有个伴儿,你知道的,我最受不了拘束了,若是真嫁给那劳什子西梁王,想来也是十几几十年回不来宫的,你又是我的贴身侍婢,定是要作为陪嫁丫头过去的,你想想,到时你被困在那暗无天日的四方宫殿里,日日夜夜思乡成疾,又只得想想作罢,想来将来尸骨也要埋在异乡,怕是连个本家姓氏都保不住,后人上香也只当你是凉人,必定是死也不瞑目,这是要叫我们祖辈坟头倒生青烟,魂灵归所也是不得安生的。”
    小婢眉间虽有惧色,却仍是不肯松口,“小狸只当公主为了恐吓婢子才说出的这番话,不然让旁的有心人听见了,免不又是一场腥风血雨。公主还是忌忌口,别在空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眼见小婢丝毫不为所动,女子不免有些泄气,难耐自己被困在深宫庭院里寻不到两全的法子,她向来是知道父王的意志的,冥顽不灵,那怪脾气真是给她气死了,一口一个替她好,替她的将来着想。可是他知不知道,她的将来不需要他闹心费神,她才不要做那傀儡和牺牲品,也省得他看着她闹心,整天说她不务正业,姑娘家家的东游西荡,没个王公贵族家公主该有的样子。
    想来她倒真是投错了胎的,定是那地府阎罗底下的的小鬼玩忽职守,一不留神打了个瞌睡,后来被来时过路的执掌司君撞到,慌忙中手一抖,竟将画笔往生死簿上多推了两点出来。
    无意中竟将她的命格换了一大桩,此后不过云泥之别,她倒平白拣了个大便宜得以脱胎换骨,只是她犯起了迷糊,不知究竟是该谢过那只小鬼还是将她所受之祸所受之伤痛全哀怨到他身上。
    若说父王对她不好,倒也不是,他毕竟是一国之主,不求举国疆土辽阔,只愿人民富足,能够安居乐业,便是足矣。安邦固土,四海之内皆亲为一家,她自是明白父君的江山宏图。听旁的宫娥婢子私底下议论过,她的母后是个古今难求一遇的大美人,当年入主正宫,圣宠眷顾,连祖母奶奶也对她另眼相待,整日拉她到后花园儿赏景喂鱼,也不知是天妒红颜还是红颜薄命,总之最终沦落的下场却是世人无不扼腕叹息的。据说她生来就懂百鸟朝凤招引术,她出生那日,久至不散的阴雨绵绵忽然见得云开日出,金光耀临銮殿,百鸟齐鸣,为首的天禽通体火红,羽翅一挥,虽是遮天蔽日却仍是掩不住自身流溢的光芒。
    那是一只凤凰,古书上记载的天界灵兽,能替世间百灵带来福祉。
    百鸟朝凤,王上,这可是好兆头啊,我的儿,你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日出,栄钺国的子民有救了,感谢上苍,眷顾我族千万勇士和疆土,这场风暴终于尘埃落定。老身眼睛可好得很,瞅人一瞅一个准,不似那李家嬷嬷,年纪轻轻就落个老眼昏花的名声,弄得面上无光自个儿处境也尴尬,底下小的都不许她做重活,生怕有个什么闪失落下,你说人活这份上还有什么盼头。儿啊,你走什么啊,母后这话才说了一半,过去那些年里嬷嬷们都是怎么教你的。
    祖母娘娘您当心点儿。一旁的小婢忙扔了手中芭蕉扇,扯开襦裙追上去。
    老身就说过,这王后啊就是吉人天相,保不准就是天宫里哪位仙子堕入凡尘,若是不然,这百鸟朝凤也不会前来祝贺喜迎王孙,依老身看来,这可是个好兆头啊。
    青年国主瞥了眼身后的老妇,他倒是没料到母后步子迈得这般快,还面不红气不喘的,怕是想借他之名快些见到曾孙,真是,比他还性急。
    母后,您老就回去歇着吧,王后这边,儿臣替你好好看着,定不会出了什么差错。
    “老身不闹,乖儿子,你就陪老身乖乖等罢,儿媳妇还在里头艰难困苦地努力着呢,咋家哪有临阵脱逃的道理?老身一早便说过了,这曾孙必是老身先抱,谁也不许和我抢,乖儿子,你也不行。”
    老妇伸手试图像男子小时候那般摸摸他的头,却陡然掌心一空,竟只触到男子的肩胛,什么时候儿子长得这般高俊,她竟是浑然不觉。
    青年男子像是一眼就看出她心中所想,看老妇满脸空落的神情,不禁笑出声,真是拿母后没办法,好歹也是快做祖母的人了,竟还跟个老顽童似的,不知稳重二字如何写得,将来若是和孙儿疯闹起来定是要闹得整个王宫不得安宁的。
    何况他又不是今日才刚及的冠,母后就爱跟个孩子似的,心绪总是阴晴不定,保不准哪时就怀古伤秋哪时又闹腾得不分日夜了。
    “母后,不是儿臣出言触您霉头,要说这第一人您不该和儿臣争,那可都是些虚的,从古至今向来这第一人都非这接生婆莫属,您这掺和个什么劲儿啊。”
    “王上,王上,不好了。祖母娘娘。”小婢见到老妇,慌张行礼作福。
    “这大喜的日子慌什么,多不吉利,有什么要紧事快说,板着张脸像什么话,不成气候。”
    老妇被她这一闹,胸口气息忽然郁结不顺,生怕里头那位出了什么差错,忙催促婢子接着往下说。
    “是,是王后娘娘,产婆说娘娘难产,大凶之兆,母子二人只能保一个。催婢子过来询问王上的意愿,若是再晚下去怕是母子二人都保不住,王上还是快些做决定罢。”
    老妇听到这个消息当场双腿瘫软晕了过去,倏地没了意识。
    “母后,母后。”
    “王后怎么说?”男子艰难开口,原来他不过是个要在妻儿之间徘徊两难的可怜男子,普天之下,莫大的抉择竟陡然摆在他面前,容不得他说拒绝。谁说他是一国王上,他从未觉得这担子压在肩上竟如此刻这般的重,竟是容不下他的妻儿老小翻身喘息。
    “回王上,王后的意思是保公主。”
    “公主么?他知道了。遵循王后的意思罢,本王累了,下去罢。”
    “是。”
    “你不知道,前王后可厉害了,百鸟朝凤你知道吗千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景,竟让她给召唤来了,不知比这霖荼王后美貌了不知多少倍呢。”
    “那她生得那般好看,还会万灵招引术,你说她会不会是山间老林的妖精变化来的,我看那古书上记载的赤眉怪九尾妖狐都是可以修成人形的,要说那林间鬼怪习得妖法,想变成哪般天仙美貌就变成哪般天仙美貌,管她本相是牙尖嘴利的狐狸还是浑身赖皮的□□,统统化为倾国倾城的美人。”
    “你想做那红颜祸水啊,痴心妄想。”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越说越离谱了,我看呐,你们说的都不对,想那前王后必是天宫亭阁里某位仙子下凡来的,一不小心和我们王上结缘,实属天作之合呐。”
    “我看是你山妖鬼怪看多了,也妄想着修行做神仙罢,小道姑。”
    “随你们怎么说,那要不然九年前那场天降难劫遇到百鸟朝凤后就化险为夷算到哪家头上?”
    “这……”
    “嘿嘿,这就是在你们见识短浅了,定是我家那位天女娘娘的功劳,可惜了,天妒红颜,香消玉损了。”
    “香消玉损了,小道姑,做事去罢,免得又被你家那位骂。”
    “惠贵妃啊,哎呦,可得小心着,脾气怪癖着呢,招呼你那些藏掖在榻下的小纸片儿玩意儿被她逮个正着,可有你好果子吃的。”
    “哼,她才不是我心中的正主呢,当初看她一脸慈眉善眼的信女样儿还以为碰到了好的主家,哪知金玉败絮其中,手段可毒着。嘴上一套背地里又一套,瞅着其他殿里的宫娥冒犯天威被押进大牢就是她搞的鬼。”
    “话可不能乱讲,招呼着掉脑袋。”
    “就是,可得招呼着呐。我看你有那闲工夫倒不如想点儿法子好好保住你家天女娘娘的小心肝儿,当初宁可牺牲自己个儿也要护得她的安危,若不是靠得长孙之位和王上的疼惜,怕是早遭人黑手了,祖母娘娘自前王后仙去后身子骨愈加虚弱,撑着这么些年头已是实属不易,烛灭灯熄之日想来是熬不远了的,保不准日后又有哪位宫中的不知轻重,失手陷害了那小公主去,王上若是再鬼迷心窍撒了手不管,那时可真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你的意思是,我想办法调去小公主的殿里。”
    “怎么,小道姑,舍不得我们啊?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你的天女娘娘的小心肝儿就要飞走咯。”
    “可是我不过一个小宫俾,哪来的那么大的本事?”
    “办法总是人想的,你去求求祖母娘娘,她那么疼小公主,定会应允你的。”
    “你又习得些道家法术,想来保全小公主的安危是不成问题的。”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