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途浮罗三生尽

29 【尧姬】


华灯初上,元宵佳节。
    普天之下众生灵长与天同庆的大日子。
    细细掐指一算,大略妖界庆典也快到日子了。
    她在人界逗留的时日说长不长说短也是不短。她原是打算赏完了这元宵节再去西梁城的,为今被这么一闹,还是早些去了早些回来省得夜长梦多才是。
    西域。她原以为是寸草不生的黄沙荒芜之地。却没想到也是一处境外之城。
    盛产香料同异域美人的西梁国边界塘沽温水缭绕,水雾氤氲撩人,拂在脸上痒丝丝的仿佛被虫蚁咬噬一般难耐,撩拨得心头一阵异动。
    因而媚药也是天下一绝。
    此香名曰,蛊魂香。
    古今痴情男女,多逃不脱此香的蛊惑,药性极大,又易挥发,实为上好的媚药。
    她去过那遍布曼陀罗花的山谷,花开得时候异常明丽美艳。哪知到了,竟也是一处望不到边界的荒漠。
    梵音想起,这一带有种说法,自千百年前就流传下来,西北荒凉之地,有罗刹女之说。
    画本里的西游的师徒四人,里头有个铁扇公主向来恶名昭著,以妖精小怪为食,甚于害人性命。
    以人之精血,炼制凝魂丹药。
    手法残忍,五指见血。至终抛尸荒野,闻者骇人,附近乡邻不敢相认。
    相传见过这罗刹女的无一人生还,其惊骇程度,同她的面容一样隐秘。
    她从来都是一身红衣,面上覆了一层薄纱,不知容貌,却有着一头青丝,和窈窕玲珑的身段,背影格外清丽迷人,起步娉婷,一顿一顾间,回头,却有骨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情万种的滋味,单单一件寻常不过的素衫,她却穿出几分隐晦黯淡的勾人和诱惑,至于容貌,想必也是极为出色。
    尤其透过一双冷厉冰寒的眸,她的眸色为赤红色,分明是杀红了眼,眼神极为狠厉凶残,就如同她的双手,标标致致的美人,偏偏生了一副硬心肠。
    她脚上绑了个铜铃铛,镶嵌着银色的齿环,环环相扣,细密咬合,纹路繁密而精细。
    步行之处,铜铃生生响起,是压抑而暗沉的音质,被称为阴间传唤的靡靡之音。
    梵音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了那个心肠歹毒手段残忍的罗刹女。
    一众红衣女子排成列阵,足上系着银铃,脚风轻动,一阵清脆悦耳的声响,却又像是从遥远的边疆之城传来,幽远深邃,叫人看不清眉目。
    妆容美艳,面若桃花,粉面黛眉中不入俗流,个个都是姿容上等的美娇娘。
    素手轻抚,纤指细细拨弄琴弦的轮廓,勾画出一道道清寂妙音,声声入耳,纤弱中又屹然自立,颇有一番肃杀绝然的风骨。
    梵音敛声屏气,凝住心神,眯眸抿唇,神色微凛。
    她猜想,这群人必是来者不善,依这来头倒是不小,她一个人倒还没把握脱身,就看她们的主子是个什么意思了。
    “还请高人速速现身,你此番大费周章找来,必是有什么要紧事的吧?”
    梵音稳住丹田,沉声一字一句地呼出。
    “若是没有呢,我只是,想找你说说话而已。”
    女声气息轻微,末了一抹清浅的叹息,很快融入风中弥散殆尽。
    一台步撵,由众位女子托举,当中坐了个,覆下一层轻纱薄曼,随风垂曳,看身形,隐约是个妙龄女子。
    “姑娘是主上?”
    步撵缓缓停落,女子伸出只手,由众人扶着走出。
    她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梵音。
    她从软轿上起身移步,步步生莲,所到之处,却是草木历尽荣枯,花叶凋落,只余下残枝败叶。
    脚风轻移,错身,她忽然回头,朝她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就在那须臾,梵音闻到了她身上那股异香,沁骨渗血,丝丝缕缕,半是缠绕在心头不散,挠得人心头发痒。
    那女子凝神抬眸,眉心却是微蹙,一声轻呵。半是调笑半是娇嗔,眉眼回转间更是含了几分似是而非的讥诮。
    果然面上覆了一层面纱,但从那对不含凡尘欲念的眸子,外界所说,名不虚传。抛去杂念,便只余下清净。
    女子似是猜透了她的心思,伸出手指,慢慢从面上揭下那层薄纱,姿态从容。
    她最擅长制作出这种死法,剥骨噬骨髓,以亡忌魂灵相祭。
    “是你?”
    待看清那人的模样,梵音惊呼。
    “是我。”
    女子对她颔首浅笑。
    “尧姬。”梵音一脸的难以置信。
    “梵音姑娘还是叫我尧姬吧。”
    “梵音姑娘。”她不禁冷笑,她从不叫她梵音姑娘,总是张口闭口的小青蛇整日在她耳边唤来唤去,她真是耳朵都要听出茧子来了,而今异地重逢,本是件值得欢喜的事,为何她只觉得这尧姬同她之间愈发生疏,且瞧她这阳奉阴违的嘴脸简直使她寒到心尖子去了。
    梵音按捺平稳住自己的心绪,方才开口道,“的事是不是你做的?”
    她不是在质问于她,来龙去脉她大约摸得十分清楚了,她只是在等她的一句话,一句替自己开脱辩驳的话语,即便那是掩饰心虚的托辞,哪怕是骗骗她也是好的。
    梵音只怕结果太令自个儿难受,毕竟,她一向当她做天真涉世未深的暗界小小魔女而已,为何摇身一变竟成了西梁国的公主?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女子红唇微勾,启齿一声云淡风轻的轻笑。
    “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你且细细听着。”
    “干将,莫邪,是两把铸剑,皆由上古桃木铸造而成。”
    梵音抬头,“佩剑?”
    “你且听着。她神秘一笑,这本是一段亡命天涯的传奇。”
    她是生长在山涧溪谷的一株碧莲叶。
    她的灵力尚存,一缕幽魂寄存在那把佩剑里,很多很多年过去了,那把佩剑铁迹未销,烟尘被埋进剑鞘繁复的沟壑纹路里,后来被扔进熔炉重铸。
    那把新的佩剑被后人称作莫邪。
    手持干将的男子,就是六百年前那名铸剑男子的魂灵转世。
    她想留在他身边,不论朝夕,生生世世,永无归期。
    “你是那个莫邪?”
    “我只是尧姬。”
    见她不愿再多说下去,梵音也就不再多作声,她这厢才噤了声,尧姬又走到她跟前,冲其中一个姑娘勾了勾手指,那姑娘立刻端出一个木碟子,上面摆满了各式面具,尧姬伸手拨弄了几番那些面具,示意梵音可以挑一个。
    梵音上前一步,暗自细细打量这小摊摆设的面具,模样倒是从未见过,做工独特精细。
    她实在不明白她的意思,何况她这行为未免过于古怪。
    她挑了个白玉状的蛇纹面具,大约是觉得同类亲切。
    梵音正待收手,就听见尧姬说了句,“小青蛇,去我的宫邸坐坐如何?”
    她没有拒绝,因为她实在是好奇,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变故,怎么一段时间不见,当初的小魔女就彻底变了个身份。
    “尧姬娘娘。”
    “你先下去吧。”
    “怎么样?小青蛇,对我这邸宫可还算满意,当然了,是比不上你那地儿清净,但我这儿的繁华,却是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的。”
    “西凉国的嫡系公主。你区区荣钺怎可比得上?”
    你我都是活了数千年的人。
    “当年若非不是你,我怎会苦修这阴邪禁术,落到今天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都是拜你所赐啊。“
    “我这具身体,早就不是我自己的了,这具行尸走肉,不知将来命格大限归于四海何方?”
    “当年你王兄……”
    “住口。”
    “现在我是西凉国万人尊上的主母娘娘。我的子孙后代都将供奉我至千秋万世,香火不断。”
    尧姬冷笑一声,“你不过只是被我囚禁的俘虏。”
    梵音也不是软柿子,当年她下界历劫,托生为荣钺的嫡系公主,偏偏因她遭遇,她心中本就愧疚,这个尧姬,却总拿这个事来压她。她既非草木,哪会没有情分?
    这尧姬总来招她,真叫她头疼。
    “莫要再提及当年。”
    “荣钺与西凉,本是同宗一脉。当年西凉王上因我和亲之事一举攻进荣钺,生灵涂炭,血流成河,浮尸千里。
    “你却只说你西凉所受之苦,那我荣钺数十万百姓的性命,难道就不足为惜?”
    “我还以为,你真的全无记忆了。”
    话锋一转,尧姬下颌微合,明眸狭长,“都说当年的子妗公主长袖善舞,善晓音韵,笙箫素琴歌舞为天下一绝。”
    “不才,我并未听过这些,想是前人乱传。”
    “不如。请公主为我这曜倾宫来上一曲。”
    尧姬转身长袖一挥,眼底染上一抹看不明的情绪,脚步轻移,从门栏后抽出一把剑鞘纹路繁复的佩剑,上面蒙了一层厚厚的尘土,看上去年代久远。
    “舞剑双戟,本宫可听说公主的剑舞得最好。”
    梵音见她执意坚持,也就不好再继续推脱什么。
    然而,邑卿只给她大致提及起一小段曾经的往事,至于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如今听这尧姬说起,她却是无一丝一毫的印象,只得依了她的性子,就是猜不透她这心里究竟打着什么算盘。
    “我记不太清了,若是舞得不好,娘娘莫见怪。”
    都得改口称娘娘了,梵音在心中暗叹真是造化弄人。
    “你我本是同辈,你这一声‘娘娘’,本宫可折煞不起。”
    梵音手持佩剑,心无旁骛,一心只在手中的剑刃上,尖刃锋利,真是把好剑,梵音不禁有些爱不释手。
    原来她原是爱剑之人,只可惜,招式忘得干净彻底,她只好上下乱指一通,倒是落人笑柄了。
    “舞得好。”
    尧姬抚掌低笑,唤人端来一盆清水。
    “这是?”
    “净手。”尧姬眉眼不抬,面无表情地指了指一旁的剑鞘,命底下的宫婢收拾好。
    梵音一时失笑,这姑娘还真是讲究。
    尧姬见她眉眼舒展,终于开口道,“过几日,便是王兄的祭日了,你收拾一番,同我一同前去,灵周山。”
    “浮缇寺里,有一棵千年菩提树,据说甚通灵性。”
    她似是自言自语,神色却分外忧怆。
    梵音这几日的所见所闻,已是她从不曾预料到的。
    但这个尧姬,一定有问题。
    正思及此,“那底下,埋着王兄的孤骨,他在那多年,一定孤独。”
    她如今,终于找到当年的子妗公主,终于……能将她带到王兄的坟前,好好祭拜。
    “子妗,王兄当年,很想你,是为了你,才踏平了荣钺。”
    “这些,你可都知道?”
    梵音低下头,这些本是命中之事,她再多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你没死?”
    梵音瞥见尧姬面颊上的一颗泪痣,鲜红欲滴。
    “我当然死了,你不是亲眼看见我的身体被腐化的吗?即便当初我是我是不死不灭之身,如今,也被掩埋成土灰了。”
    “修炼禁术又如何?再者,我可从没说过,我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魂灵早被封锁在这幽冥暗界了,还能再看见你,着实在我的意料之外。不过,王兄的墓,你可去过了?”
    尧姬仿佛陷入了绵长的回忆,她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
    三生池旁,碧色清澈的池水倒映出了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
    扶弦见到了一个小姑娘,豆蔻年华。
    她一派天真,红衣裙衫,脚上的绣鞋精妙细巧。
    “王兄死了。”
    她动了动嘴唇,眉眼间透着几分失魂落魄,眸间竟是没了生气。
    扶弦觉着这丫头有点意思,瞧这模样,是至亲离去了。
    所以,心生哀愁。
    可是,究竟是怎样的情谊,竟值得以死殉葬,既不是男女间的情爱,那又是怎样深刻的情意?
    凡人间有句长恨绵绵无绝期。
    那情爱呢,也能有如此之力量吗?能给人如此毅然决然的勇气和破釜沉舟的执念。
    扶弦只对那姑娘说了一句,你可愿跟随我?
    “这地府阴暗潮湿,又有长相可怖的鬼差,日日的游魂到处飘荡,你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难保不会遭到陷害。”
    扶弦继续诱惑道,“如何,跟着我,修习法术,你若能常伴我左右,我自不会亏待于你。”
    “君上,为何需要我作陪?”
    “一个人的滋味孤独得太无聊,自然得找些有意思的事做。我助你修习,换你陪在我身边,两不相欠,这样多好。”
    尧姬的剑术越来越精湛,胆识尤其过人。
    她偷偷习得一种禁术,噬人魂灵,以剑为灵,寄寓心神,需得全神贯注,否则便会遭到反噬。
    若是一日能得到干将和莫邪两支剑,即便煞费苦心,也不算白费,怕只怕,耗费她这残余的半生半世,都难于如愿。
    扶弦一日站在她身后,看她练剑,花瓣飘落,散乱在肩头,如浓墨般泼洒的乌发,模糊中,竟让他看到另一个人的身影。
    是了,多少年过去了,他这里也再也没有无所忌惮的欢笑声。从前有个仙子,总是没心没肺来他这里喝酒。直到一日他告诉那个仙子,说自己与她相识已久,她曾在他年少时救过他,哪知她笑得特别痞气,“那扶弦小弟,下次记得多准备几坛子酒,好好孝敬姐姐我”。
    这般豁达的心境,证明她在天上过得很好。扶弦这样想着,心里有过一丝柔软的情绪。
    而现在,这个红衣小姑娘,分明死得心不甘情不愿。
    “你为何这般辛苦,是为了什么?是心中的信念,或者临生的夙愿?”
    扶弦眼睑低垂,“不可更替,让你无所顾忌,我奉劝你,最好全心放置在自己修习的道行之上。”
    她的回答言简意赅,然而却能给人耳目一新眼前一亮的感觉。她红唇轻启,眼中的狠厉之色令人心惊,“我要给王兄报仇,杀了那妖女。”
    扶弦如何知道她说的妖女究竟是谁,只是低声嘱咐她道,“切忌不可走火入魔。”
    尧姬自然感激他,两人相互做伴,她逐渐对他生出别样的心思。
    这些,扶弦并非不知,但他当初收留她不过是心生怜悯,自然不想再惹麻烦,所以只是不尽心地应付着,对她也并不放在心上。
    古书上记载了,干将和莫邪的传说。
    是封禁的秘术,但古传已被烧成灰烬,却不知从何时起流传民间,难辨真假。
    更有胆大者修习,急于求成,工于名利与算计,终是难成大统。
    融剑之术,剑灵,取人之精魄,三魂已去了七八分,余下的,便只是断垣残念,终究成不了大气候。
    抽筋剥骨的撕裂感,犹如焚烧断裂滚热之感。
    必是精通剑术之人,最好便是自小生于铸剑之家,当年荣钺,盛扬剑术,从寻常百姓,到王朝贵族,无不习好练剑。
    女子及笄之日,必有其父亲手奉上一把新剑,成为斩获的利刃,更多的,是对将来美好的期许。千古流传下来的风俗,不被更改。
    梵音的剑舞得极好。
    舞是软缎云袖的惊鸿舞,惊鸿一瞥,剑下封喉。
    若是不懂剑术之人,难以融入,更不得轻易动用融剑之术。
    她是西凉人,自然也懂剑术,修习是常有的。
    但有一点,必须放弃习剑,空空如也,脑中犹如一片大地落了雪一般干净,整洁而执拗,还要以魂魄为祭,以血来供奉它。
    尧姬放弃了剑术,将自己的魂灵供奉给这两柄上古木剑,以自己的精魂供养,噬人骨血。如同抽丝剥茧,躯体枯干。
    “是你,扶弦小弟。”
    “是我做的。”
    “她本是我门下弟子,既不能超度她,便将她留住,在这暗界里,同我做个伴。如何,也算替你了结了一桩夙愿。”
    她对我,可是一点印象也没留下,神色举止犹如稚童。
    编钟的声音从云霄深处传来,庄重而威严。
    扶弦长睫微动,薄唇微微开合,眼底的镇定和冷漠令人心惊,他只说了句,“鬼门开了。”
    “鬼门?”
    “扶弦小弟,你喜欢她?”
    “没有的事,但是,我必定得救她。”扶弦一挥袖,神色如常,望着悬崖下的云雾出神,绝壁青松,云海翻腾。一头青丝披散在肩头,竟也有几分慌乱。
    在这暗界,她从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地方,他身边,还侍奉着一只万年的雪妖,姿态妖娆的男子,眉心一点朱砂,性子似乎格外清冷。
    照他的说法,妖怪的老窝,一向都非同凡响。
    她想起姥姥,红魔山,已经好久没回去了。
    山上一向冷清,当年香火旺盛的参天古树下,连树枝上求功名求姻缘求平安的红绸丝带,也日渐蒙上一层层厚重的灰尘,早已失去鲜亮的色彩。
    这样也好,于她,这里便是最好的归宿。
    再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了,亦不能称之为更好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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