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途浮罗三生尽

35 【缘镜(前世)】


缘镜经常被邑卿带去诸仙处游荡,尤其和紫霞仙子相处甚欢。
    “紫霞仙子。”
    “你来了。快过来,我正给猴子酿酒呢。”
    “仙子会酿酒?”
    紫霞被她看得出神,面颊竟有些泛红,当真是人比花娇。
    “我闲来无事向白毛老仙学的。”
    紫霞有些不好意思开口,分明就是特意,只因那只猴子爱美酒,她便去学了,如此之理所当然。
    这兴许,就是上仙口中所说的情爱了。
    她给缘镜讲起她与那只大闹天宫的孙猴子的故事。
    可是后来他随唐僧去了西天加封为斗战胜佛。
    她等得终于没了心思,断了念想。
    缘镜暗叹,这若是放在人界市集里那群说书人的口中,注定是场惊心动魄的折子戏。
    “我和猴子约好,他取经回来就会娶我。可是,他却迟迟未归。后来,我再知道他的消息,他已经被加封为斗战胜佛。”
    “猴子那么有出息啊……他却再也不能陪在我身边了。我这些年一个人过,真的好孤独啊。我每天一个人栽花种草,酿他喜欢喝的酒,可是他却不能常来喝了。我想想,上一次他来看我,已经过去十个春秋了。”
    缘镜知道,她说的这个春秋,和她们指的春秋不同。
    都说天界一天,人间一年。
    可是佛界的日月,又该如何算得?
    “他给我带来了好多好玩的。”
    “恨吗?”
    这段无疾而终的情意。
    “恨!恨不得抽他的筋喝他的血。可是,我那么喜欢他,我舍不得的。”
    “听说他在取经的路上吃了不少苦头,那个唐僧和尚,只要猴子一不顺他心意了,就念什么紧箍咒,听说那个咒语是观世音菩萨交予他的,可怜了猴子。若是求求帝君就有用,我就去他耳边念叨了,可惜,偏偏是那帮西天的光头和尚。我就只能期盼那个臭和尚能手下留情,不要再伤害猴子。”
    “唐僧和尚,不是说灵禅子转世?”
    是啊,觊觎他的妖精还少吗?偏偏个痴呆和尚,让那猴子吃了不少苦头。
    有几次,还把他赶回了花果山。
    敌我不分的臭和尚,油头粉面,除了皮相还可以,身上哪处能入得了眼。真不知道那路上的妖精都是怎么想的,他的肉有什么好吃的,还有的女妖怪,竟然想和他成亲,她就不明白了,到底是看上他哪里了?油头粉面不说,还满腹经文,满口大道理,说得人昏昏欲睡。这样沉闷无趣的一个和尚,还一点法术都不会,哪里都不如她的猴子。
    有几个和她关系还可以的妖精,纷纷给她出主意。
    “其实有一次,我实在太想猴子了。
    所以,我就去他往小西天去的必经之路上等着,果然碰见了他们师徒四人。猴子走在最前面,肩上扛着个棒子,我眼尖,一眼就看到他头上戴的铁圈,那估计就是观世音菩萨交给臭和尚的紧箍咒。猴子消瘦了一圈,唉,真是活受罪,跟在这么个痴傻的臭和尚身边,受的苦肯定不止这一点。”
    “很快猴子就发现我了,我从石崖上跳下来,猴子当年的锐利与意气风发消磨,我看不出来,甚至陷入了迷惑,这还是他吗?他看向我的目光也躲躲闪闪,结果还是那臭和尚他开口问,姑娘,你找谁?
    臭和尚呆头呆脑,哪里比得上我聪明伶俐。
    我就是想不通为什么猴子就是不肯随我回来?
    “我问他,还叫记得当初对我说的话吗?”
    他说记得。
    “可是为什么我觉得你忘记了。”
    猴子的眼里有不舍,他伸出手,摸摸我的头。
    我的心顿时就软了,猴子心里有我,我当然清楚。
    所以我也顾不得什么端庄礼节,上前就搂住猴子的脖子,我将整个身子嵌在他的怀中,拼命汲取他的气息,太久了,我埋在他的脖颈间,不舍得抬头,生怕一个不留神,猴子又离开我了。
    他终究还是要走的,我留不住。
    我恨死那个唐僧了,就因为他,我被迫和猴子分离。
    那油头粉面的和尚还不知好歹,虽然对我客客气气,但他眼中的痴傻,我全看清楚了。
    哼哼,好一个拯救苍生,佛祖怕是只找了个滥竽充数,至于真正的灵禅子,怕是空无的幌子,从一开始就是一个自欺欺人的借口。
    因撒下这个弥天大谎,就会有越来越多的欲盖弥彰。
    猴子一定早就知道了。
    观世音菩萨,他一介凡体肉胎,又如何降得住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猴子的本事,她一向再清楚不过。
    若不是那日蟠桃园盛会,我断然不会遇见猴子,于是我确信,他是我的劫。
    那天我们一起吃仙桃,他给好多好多有意思的事,都是这仙宫里没有的,王后疼我,往年都会给我备上很多仙桃,我们在一起吃得很开心。还有晚霞,我说那是我织成的,漂亮吧?猴子只是看着我傻笑,可是我头一次觉得,自己原来可以笑得这么肆无忌惮。
    看着面黄肌瘦的猴子,我问他,“猴子,你想我吗?”
    猴子点头。
    “猴子,你愿意跟我回来吗?”
    他沉默了。
    “拯救苍生?可是我没那么大的觉悟。天下的人没了你照样活,他们不一定感激涕零,你为什么非要执着。”
    “明明一个筋斗云一翻就是十万八千里。猴子,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怯懦了。大不了,大不了再闹一次天宫,你若是愿意,我可以陪你,即便是与天为敌。”
    猴子什么都不愿意说,最后,他只是冲我摆摆手,叫我不要再回来找他了。
    果然,当初的誓言多不可靠。
    可是我不信,我不信这是他的真心话。猴子,他一定是有什么难言的苦衷。因为这是宿命,他注定要陪唐僧去西天,经历传说中的九九八十一道劫难。
    最后,我只说,“猴子,我愿意等你。只要你对我不变心。”
    他眼底的悲哀不堪一击,可是我全看懂了。
    后来,猴子一次次被臭和尚赶回花果山。
    花果山那帮小猴子早和我混熟了,那次,我下界去找他,看见他一个人坐在水帘洞外发呆,我走过去坐在他身旁,问他为什么还不死心?
    “那你呢,为什么还不死心?你明知道,我是不可能跟你回去的。”
    “喂,臭猴子,弼马温,你能不能对我说话客气点啊。好歹我也是鼎鼎大名的紫霞仙子。”
    “还不是个偷仙桃的小贼。”
    “哼,那也比偷天马的弼马温好。”
    “我知道你不会回去,所以我就是来看看你,猴子,我好想你啊,虽然你脾气臭了点,还总是和我过不去,可是天宫没了你陪我,我觉得好孤独,满脑子都是你。”
    “你真的不能,回来陪陪我吗?”
    “紫霞,很多时候,我们都身不由己。”
    “我真想不到,当初那个意气风发,说大闹天宫就敢大闹天宫的孙猴子去了哪里?现在坐在我旁边的,究竟是个怎样逆来顺受的懦夫?”
    是啊,现在的孙猴子,真的成了孙子了。
    “你那么保护那个臭和尚,他却一次次把你赶回老窝,你心里,就没有一点儿想法?”
    “你就不应该对他手软,妖怪要吃他,你就让他们吃去好了。正好,我在妖洞府也有几个好姐妹,不如请她们出山,好好治治那个臭和尚。”
    “紫霞,不要意气用事。”
    “我没有胡闹,他怎么敢这样对你,一个畏畏缩缩、油头粉面的和尚,我倒是要看看,他到底有多大能耐。”
    “你到时,也只是让我更加棘手而已。”
    我一看到他那张脸,就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我们真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从那天我就发誓,唐僧,我必将让你不得安生,我要将你碎尸万段。
    那天,我陪猴子喝了很多酒,他喝醉在软榻上,整个人都恍惚得不清醒。
    我趴在榻边看着他难得柔和的睡颜,内心一片柔软。
    这时候一个小猴子进来说洞外来了两个和尚,一个肥头大耳,生着个猪鼻子,模样憨厚,另一个络腮胡子,看上去也格外老实。
    我一猜,心里就有了主意。
    我唤来那小猴子照顾好他们大王,自己出去好好会会那两个师弟。
    “哪来的女妖精?”
    “师弟,你胡说什么啊,俺老猪看这仙姑,定是天上的仙子吧。”
    “天蓬元帅,好久不见啊。”
    “你,哎,俺家原来见过小妹妹吗?”
    天蓬似乎有些局促,嘿嘿笑了两声,“好久没人这样叫过我了,还真有些不习惯。”
    “元帅当年风华正茂,不知道吸引了多少女眷一睹飒爽英姿,只可惜,那么快就被贬下凡,还偏偏投身在猪家。”
    “嫦娥姐姐当年,不知道有多难过呢。”
    “元帅若是不轻薄嫦娥姐姐,不知道今日相见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我是紫霞仙子啊,怎么,元帅不认识我了吗?”
    “紫霞,哦,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小不点啊,都长这么大了?”
    天蓬后面说的什么我听不太清了,因为我的眼中只有猴子。
    猴子还是出来了。
    我看着他,面孔平静得不像话,可是我最后还是忍不住了,咬牙切齿得说了句,“臭猴子,你个负心汉。”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佛祖把猴子压在五指山下五百年,还偏让他去取什么经,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最后给他封了个斗战胜佛。
    但是我知道,我们之间,再不可能在一起看夕阳看晚霞,喝酒聊天吃蟠桃了。
    “紫霞仙子。”
    “你听我说完,我好久,好久都没有像这样向人倾诉过了。”
    那个沙和尚,因为当年打碎了天帝的琉璃灯盏,被贬下凡。
    他并不是个老实敦厚的人,他的算盘打得比谁都精明。每次遇到危险,都找猴子。
    至于天蓬元帅,懦弱胆小,多亏嫦娥姐姐当年清醒,没着了他的道儿。
    女儿国的女皇看上了那个唐僧。
    师徒三人都喝了女儿池水,猴子没喝。
    臭和尚除了怪猴子,他还会什么?
    还有那个琵琶精,是我在妖界的好姐妹。
    她那日同我说起,这九九八十一难,是佛祖安排的必经之路。
    怪不得猴子凭一个精斗云就十万八千里,却要跟在臭和尚身后老老实实地徒步西行,历尽辛劳。
    为什么要找猴子,他们只是需要一个法力高强的仙人来护送,明明那么简单的事情。
    难道就只是这种无谓的执着吗?为了几卷金书大费周章不说,还故意安排一路的阻碍,这种走向西天走向覆灭的路途,又有什么意义?
    为什么就一点定要找上猴子,我只有他了,我在乎的,想要的,只有他。我想要他陪在我身边,永远不离开我。
    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西天佛祖将他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年。
    我偷偷去看过他,可是很快就被天帝知道了这个事,我被禁足 ,每天陪伴我的只有紫霞宫的一些侍女。
    我恨透了佛祖,恨透了西天。
    嫦娥姐姐说我执念太深。
    我看着她宫里的寒蝉玉树,玉兔依偎在她的怀里。
    很快,就有一难是玉兔精。
    我明明知道,却不能同猴子通风报信。
    我知道他们都会没事,不会有事的,既然是佛祖一手的安排,就不会让他们四人有事,最终臭和尚会取到真经,怎么说,灵禅子也曾是他的座下大弟子。
    白骨精是为了吸他的精元,想得到长生不老。
    琵琶精,孔雀精却是看上他的皮相。
    他哪里长得好看了?油头粉面,一点担待都没有,出了事只知道找猴子,还动不动就念紧箍咒折磨他。
    猴子的脾气虽然暴躁了点儿,但坦荡耿直,那个没本事的臭和尚,凭什么指责他。
    嫦娥姐姐给我倒了杯琼浆玉露,我抿了一口,真是醉人。
    我就撒娇求她教我酿。
    我戏说,人间如今都传天蓬元帅因嫦娥姐姐的美貌误了终生,这才杯贬下凡,投生猪胎。却仍是痴心妄想,日日夜夜牵念着姐姐,盼着姐姐能与他重归于好。
    我心里只有一人,可惜,我与那人,永无可能。
    自那日天人永隔,他早已与我恩断义绝。
    只怕,又要让他落空了。
    嫦娥应悔偷灵药。
    我想起当年和猴子偷溜去人界,茶馆里说书的先生来了这么一段,我只记得依稀有这么一句。
    “天帝上次同姐姐说的,姐姐今日告诉我,就不怕我与猴子通风报信吗?”
    “他知道了又如何?”姐姐嗤笑一声,“这场劫难,既是他们所要历经的,就躲不过去。即便躲过去了,多这一难少这一难又如何?”
    姐姐摸了摸玉兔,叹息道,“玉兔本来就不曾伤过人,这些年若不是她陪在我身边,我怕真是要寂寞死。所以,若非不是万不得已,我是不愿意让它冒这个险的。”
    她看着我,也不知这话是说给谁听的,“若是那猴子下手没个轻重重伤了它,我自然是不依的。”
    “好姐姐,你打算怎么做?”
    她的手心覆在我的手背上,柔声道,“放心,伤不了他们。”
    嫦娥这句半掩深意的话让我一下噤若寒蝉。
    原来,这就是一场属于灵蝉子的放逐,只不过披上一层外衣。
    嫦娥姐姐继续道,“你这样恨西天之人,只是因为那只猴子。”
    “可是你却不知道,猴子马上也要是西天之人了。”
    “等他功成名就,就会被封为斗战胜佛。你到底知不知道?”
    我愣愣地看着她,她说的这些,我知道,又不知道。无论是哪一种,总之猴子都要离我而去了。
    孔雀精。蜘蛛精。白骨精。玉兔精。琵琶精。
    这群迷人的妖精,有一多半是同我交好的姐妹。
    天帝知道这件事,罚我面壁思过,我以为,他会剔去我的仙籍,将我将我压往诛仙台,剔去我的仙骨,再将我贬下凡尘,坠入永世轮回之苦。未尝想,他竟留下这一分情面,只是将我禁足,后又有王后替我求情。
    不看僧面看佛面,这西天佛祖,竟会屈尊亲自来一趟,面目慈善,普度众生的如来佛祖,我心口一痛。只因他一句,便将我和猴子分离,我对他的怨恨,积蓄已久。
    就是不知道,他此番前来究竟是何目的?
    佛祖,我不知他为何肯帮我。
    这一场场劫难,于他,却是妙事。
    嫦娥姐姐听过九九八十一难的传说,只可惜,一直无凡人肯上路,西天路途千里迢迢,妖魔众多,谁又会为了古书上的灵怪传说而冒险,置身困厄险境,假若真是旁人的杜撰,何况若是因此落个抛尸荒野的下场,岂不栖身凄凉。毕竟,尸骨无存呐,听来就是让人面白三分的字眼 一味执迷,断然是蠢事。一介凡夫俗子,更何况,是唐僧那个痴傻的臭和尚,莫提他不能应付,凭他肉眼凡胎,单是空有一副皮囊,对那群人模人样的娇媚女妖精,又如何辨得清真身。
    只可怜猴子收了心性,几分收敛,苦口婆心。那和尚非不知好歹,辨不清好恶。
    我好傻啊,竟害了猴子,还浑然不觉。
    也许真如他所说,命中注定,我们向来身不由己。
    后来,有个老和尚找上我。
    “这就是每日所练的功,你倒对不起他的良苦用心了。”
    “痴女,你莫非还不明白,你和他,已是陌路人。”
    “老和尚,你是何意思?”
    “一粒红尘,虽贵为上仙,性命微浅渺茫,你又何苦执着?”
    “我不管,猴子是我的,你们谁都不能带走他。”
    “是不是你的,不是你说了算,西天一行结束,他就要封为佛,你有何苦执着?”
    紫霞无助地苦笑,“我和猴子之间,只能无疾而终。”
    缘镜一声唏嘘,陪她继续多喝了几杯。
    夜华如水,兴许,紫霞应该找嫦娥好好聊聊怎么治疗情伤。
    如今在紫霞和孙猴子的故事里,缘镜这才体会得深刻,这天下苍生,于她,却如此之渺茫。
    不过一场走向灭亡的西去之途,却生生扼杀了一段无疾而终的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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