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纱与革命

第41章


安娜似乎听到哈桑说“要么就检举别人,要么就被当成叛徒、反革命!”
    她边走边想:这么说,是努里出卖了他自己的亲生父母,让别人去抢掠自家的财产!怎么能这样?安娜试图为努里开脱。她想,如果努里不答应这么干的话,会不会被关进伊文监狱?也许去年夏天逮捕他就是想给他点颜色看看——警告他看清形势,悔过自新,站在革命一边,否则就会完蛋——努里别无选择!安娜试图设身处地为努里着想——他进退两难,正如身陷海峡中的奥德修斯,前有斯库拉,后有卡律布狄斯1。
    还是想不通!
    儿子怎么可能出卖自己的亲生父亲?她停下脚步,手捂脑门:人性怎么会堕落到这种地步?
    努里还在他母亲家。电视里正在播出一对通奸者在德黑兰广场遭受鞭笞的画面,上百名围观者欢呼雀跃。
    安娜关掉电视,上楼去了。
    * * *
    1 斯库拉与卡律布狄斯都是希腊神话中的海妖,分别驻守在狭窄的墨西拿海峡两侧,曾在荷马所著的《奥德赛》中给返乡的希腊英雄奥德修斯带来巨大的麻烦。
    
    第38章
    
    德黑兰五月已如盛夏,酷热难当。清晨的阳光穿过窗户,晃醒了安娜。努里出门了,留下张字条说拉蕾会过来。努里现在常常去他母亲那边,帮助她适应目前的生活。基金会的人时不时会去搜罗些东西,但好在他们没有将帕尔文和拉蕾赶出家门。安娜深知其中的原因。
    起床时,安娜忽然感到一阵恶心。她踉踉跄跄跑到卫生间,吐得稀里哗啦。她努力回想昨晚吃了什么,可没记得吃了什么特别的食物。其实这一段时间来她都没什么胃口。她打开卫生间的柜门找海绵擦时看到了卫生棉条,这才意识到已经几个月没来月经了,顿时吓得朝后打了个趔趄。
    天哪,千万不要现在怀孕啊!她愣了半天,然后才洗漱穿戴。然后总是坐立不安,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怀孕。她和努里几乎没有夫妻生活了。安娜嚼着面包,忽然记起努里强暴自己的那个晚上;当时自己曾哀求他停下,可他不听。安娜的下巴抽搐了一下:一直都渴望有自己的孩子,但不能是这个,不能如此来临!
    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看着长条形的阳光缓缓地挪过屋子,自顾自地发着呆,完全忘了时间,不知过去了两分钟还是两小时。
    突然有人敲门!她只好站起来,但又感觉浑身松软无力;是拉蕾来了吗?想出解决方案之前,这事必须保密。
    打开门,才是哈桑。
    “努里在吗?”哈桑问。
    安娜腰酸背痛,都快直不起身子了;哈桑的出现又让她肚子里一阵翻腾!她抓紧门边说:“他在他妈那儿。你也知道,自从他爸被带走后,他妈便疯了,不知道他们把他爸带去了哪儿;他们家也被基金会的人抢掠一空。”安娜不顾伊斯兰教中禁止女人直视男人的规定,直愣愣地盯着哈桑。
    哈桑小心翼翼地看着安娜,说:“对此我也很难过。可我现在必须得跟他谈谈……这事很重要。”
    够了!安娜心想,你这惺惺作态!“别装了,哈桑!你一点儿也不难过。”
    哈桑瞥向别处,挪了挪脚。
    “是你劝努里出卖自己的父亲,还让人没收了他家的财产;只因为彼尚有钱,你就恨透了他,不是吗?”
    “不是的,你错了,安娜。”
    “我已经不相信你了!你……你嫉妒努里,因为他不像你一样吃过那么多苦;你想报复,你威胁他,逼他六亲不认!”安娜顿了顿,又说:“除了爱护你之外,努里和他的家人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你居然这样对他们?”
    哈桑重新看着安娜。虽然他不动声色,可安娜能看出他内心其实翻江倒海。“你似乎太自以为是了。”他轻轻说。
    就是要说出来!抛开所有的恐惧和顾虑!安娜想趁机说出真相,释放压抑的心灵。“你想毁掉我的婚姻,让努里重新回到你身边。恭喜你,你做到了。你成功地将他变成了一个毫无人性的恶棍。”
    “安娜,你这话为时过早。你不觉得你该找找其他原因吗?也许你该自我反省一下。”哈桑摆摆手说。
    “我该自我反省?亏你说得出!你我都知道努里耳根子软,你正是利用了这一点。”安娜叉起胳膊:“你当然比我更清楚努里的性格和他的为人!”
    “你过奖了。”哈桑依旧轻言细语地说,深邃黝黑的眼睛波澜不惊。
    现在轮到安娜迷惑不解了:他到底想说什么?
    “你不能胡乱指责他人。”哈桑继续说。“你现在还好好的,就因为你是努里的妻子;不过还得小心,情况随时会变。”
    安娜忽然感到背脊一阵发凉,那一瞬,她身子瘫软了;不过她很快撑着站直,说道:“告诉你,哈桑,我不会被你吓到的!出去,我不想再见到你!”
    几天后,伊朗前内阁唯一的女部长法赫鲁·帕尔萨被行刑队处决了。帕尔萨是一名女权倡导者,革命前担任教育部长,因为“散播邪恶的种子并且与真主作对”的罪名被捕,此乃伊斯兰革命议会公布的众多罪名之一。不久,政府宣布将于六月关闭所有大学,以此来肃清西方教育和其他非伊斯兰教的影响。
    夏洛曾说过帕尔萨一心扑在事业上,为伊朗女性树立了好榜样。可现在她死了,夏洛也依旧被关着。
    安娜深感绝望。她从早起一直恶心到现在,乳房也开始胀痛。毋庸置疑,自己怀孕了。可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这个孩子。她很想找人倾诉,听听别人的建议。要是夏洛还在就好了,她肯定知道该怎么办。安娜咬了咬嘴唇,祈祷夏洛还活着。
    还有谁可以求助呢?拉蕾显然不行。瑞士使馆的彼得·多伊奇?恐怕他也帮不了自己,也可能根本不愿帮。他很可能会说,孩子出生后就是伊朗公民了,母子俩都不能出境。不过想这些都没用,因为根本就无法联系多伊奇,自己被人监视着。
    拉蕾到了之后径直上了三楼,很可能是去屋顶。安娜没跟着上去,现在没心情聊天。
    安娜来到院子里,把脚伸进小池子里左右打圈。她现在已然成了一个身处异国他乡的囚犯,身处一个逆潮流而动的反美国家。本来以为来到伊朗是她多年祈愿的结果,以为这儿会是她实现梦想的地方——可现在,自己再次孑然一身。
    她停住脚,忽然想到了罗娅。又一想,不行!罗娅是个虔诚的穆斯林。虽然安娜拿不准,但直觉告诉她堕胎在伊斯兰国家是被禁止的,很可能还是死罪。罗娅肯定不会同意,就连安娜自己也不能肯定是否真要打掉这个孩子。也许此刻会选择堕胎,可再拖久一点呢?也许当孩子在肚子里一天天长大,变得越来越活跃以后,自己会越来越舍不得这个小生命呢;会让自己后悔的事,安娜可不想做。不过,只要罗娅愿意帮自己,比如离开努里或帮她躲到孩子出生,哪怕只有一丁点儿的可能性,不也应该试试吗?除此之外,似乎别无他法。
    安娜打算让努里喊罗娅来做客。虽然努里自从上回说了要再娶后就再没提过,但他肯定会让罗娅来的,说不定还会认为自己终于上道了,准备作一个驯服的穆斯林妻子。她思忖着怎么跟努里说。安娜打算到时装出一副羞涩的样子,跟努里撒娇,哄着努里,满足他的虚荣心。她站起来,擦干脚,回到卧室,仿佛看到了一线曙光。
    安娜正打着盹儿,忽然被楼下一阵吵闹声惊醒。她悄悄走到楼梯口,看到拉蕾和努里争得面红耳赤。他们语速飞快,说的又是波斯语,所以安娜基本上听不懂。她只听出拉蕾骂骂咧咧,而努里则骂拉蕾是个妓女。安娜早已厌倦了这种无休止的争吵,于是便捂住耳朵。不过即便这样还是能听到他们的喊叫。她终于忍不住大吼一声。
    “住嘴!你们两个!别吵了!”
    努里转过身来,满脸横肉,目露凶光,气得七窍生烟:“你敢管我?一边待着去!”
    趁着努里发火,拉蕾挎着包溜了出去。安娜不怪她,因为努里看上去像一头失控的野兽。
    努里发现拉蕾走了,便跑到门口对着她的身影大喊大叫。不过拉蕾没理她。努里回到屋里,三下两下爬上楼,紧紧抓住安娜的肩膀。“还有你!”他把“你”这个词说得很重。“为什么这个家里的女人都这么张狂?你对哈桑说了什么?”他像吃了枪药一般。
    “你什么意思?”
    努里吸了口气,好像不太相信安娜竟敢这么问他。不过他还是强压住怒火,说:“那天,你指责他给我洗脑,还让他以后别再来我们家。你知道你都做了些什么吗?”
    “不知道,你说吧。”安娜被努里没完没了的怒气折磨得精疲力竭,只能任由他发泄。
    努里把安娜的肩膀拽得更紧了。安娜试图甩开他,可努里的十指紧紧掐住了安娜。“放开。你弄疼我了,努里。”
    “你知道哈桑有多大能耐吗?你闯大祸了,你毁了我跟他的关系,让我们和我家人朝不保夕!”
    “我?我让家人朝不保夕?自从你爸爸被捕后,你们家就垮了。你妈垮了,拉蕾什么忙也帮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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